春风渡关山(82)
晏春熙抬起头,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夏大人,我听说你先前时常去南倌,还听说,那些小倌儿……很是喜欢你。”
他似是知道自己说这话,不着边际又实在逾矩,因此越说声音越小,显然是有些没了底气。
但是他这话倒把夏白眉弄得一愣,随即很是玩味地眯起眼,道:“那又如何?”
晏春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脸蛋憋得通红,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夏大人,那些小倌当真快活吗?”
夏白眉看着晏春熙, 一场大战当前,可是这少年却好似总是有心思好奇些这个,好奇些那个——
他像是只被宠大了的小白兔,浑然不觉自己已被放进了诡谲的天地之中,仍仰着脑袋对这世间的每一滴水、每一缕风都感到新奇。
夏白眉本觉得好笑,可是他心性深沉、洞察秋毫,马上便又隐隐感到一丝苦涩。
他查过晏春熙,少时锦衣玉食,可是十六岁时父亲获罪,家破人亡,从此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小罪奴。
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往往比生来困窘之人要更是自苦偏激,只因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从未拥有要难过许多。
可晏春熙却偏偏性子通透,有股子纯真自然的可爱劲儿。
夏白眉本是想,少年确是可爱,难怪宁亲王这等贵胄也要交付真心,可是转念细思,又想得更深了些。
晏春熙如此,固有天性使然,却也自然是因为宁亲王悉心爱护之缘故。
养花若是用心,便枝叶舒展,花蕊繁茂;养狗若是宽和,狗子便也能撒开爪子尽显天性。
养人自然也是如此。
若能活成掌中白兔,谁又想成为苍鹰。
“夏大人……?”晏春熙见夏白眉有些出神,不由小声提醒了一声。
“嗯?”夏白眉应了一声,随即才回过神来,低声道:“嗯,当然。你不信宦官能叫他们快活?”
“不是,我信。”晏春熙慌忙摇头,他眼神里闪过一抹亮光,又问道:“夏大人,那、那你也快活吗?还有,若是有小倌跟定了你,总是、总是这般交欢……你会不会,过些时日也就腻了?”
他言语之间颇为含糊,显然是面皮薄,有些话总是不便说,只是神色却关切,显然是所问之事令他很在意。
夏白眉倒是被逗笑了,唇角挽起了一丝,随即淡淡道:“快不快活,是看求得是什么,不为外人道也。若说腻烦,你道常人夫妇同床十数年便不会腻吗?由欲而生爱,由爱而生欲,爱欲相生便是情。这边少一些,那边便能补足些,世间情爱种种,大多不过如此,若当真有人要与太监厮守,也是这个理,没什么不同。”
晏春熙似是被他说中了什么心思,点了点头,一双大眼睛便若有所思地望着火光。
夏白眉只道他是好奇太监诡秘的房中术,却不知道晏春熙心中其实想的是关隽臣的难言之隐,他二人自那夜分别之后,再没有时机谈及此事。
晏春熙心中暗自想,他那夜情绪激荡之下骤然离去,如今想来甚是不该,总是会叫关隽臣觉得他于此事在意介怀。
他当然也愿关隽臣能好起来,可若是不能……他也总是想着好的一面。
此时和夏白眉说了这许多话,他便忍不住想,下次见着关隽臣,他定要告诉关隽臣——
他是不介怀的。
两人厮守,得趣的法子很多,他兴许日后还可以厚着脸皮问问夏大人……
自那日关隽臣与他说,想要与他成亲,白首偕老,他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想他们今后的日子,总是想着想着便入了神。
“晏公子,”夏白眉忽然道:“若叫你选,你想与宁亲王去哪儿?”
“浪荡江湖。”晏春熙显然自己便想过无数遍答案,马上便眼睛亮亮地答道。
“江湖虽好,总不能长远计。”
“是了。”晏春熙颇以为然地点头,继续道:“我是想,等玩够了……见得够了,我可与王爷悄悄寻一处江南小城,我开一间小酒楼,就以此为生。”
夏白眉笑了,温声问道:“你开,还是宁亲王开?”
“我开呀。”晏春熙认真地道:“我都想好了,开一间二层的小酒楼,专做姑苏菜,菜谱我也拟好了——秋日里招牌是卤鸭,春日上鳜鱼、香椿头,还要请客人按着时令品茗,我小时候学过点账,到时候我做掌柜的。”
“那宁亲王便什么都不做?”
“我养着他……”晏春熙说到这儿,似也知道此言荒唐,可荒唐之中却又有一丝别样的甜蜜,因此脸颊像是被火燎了似的,愈发通红了起来:“他、他便可以多歇歇,他这些日子……可累坏了。”
“是了。”
夏白眉眼里的笑意渐浓,可是不知为何却又渐渐转为了一丝悲戚,轻声道:“如此自然是极好的。”
“夏大人,”晏春熙瞧着夏白眉的神情,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着问道:“你当真已想好了,要一起去梅坞?”
他知道关隽臣和夏白眉已商定了此事,可是在他心中,夏白眉要借旁人之手将周英帝擒下,与亲手杀死心爱之人,其中意义终究是截然不同。
夏白眉笑意还未褪尽,解释道:“我自是要去的。且不论梅坞在山峦之间,山路繁复,虽然有大概的地形图,但仍要我带路才行。再者,无论宁亲王能否将皇上在梅坞围杀,他与我都已定下了约定——动手杀周英帝之人,只能是我。”
“为什么?你们、你们几时这般约定过了?”
晏春熙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他先前一直在旁听着,却从未听过关隽臣和夏白眉说过这些。
“晏公子,你还太小了。”
夏白眉看着双眼清澈的少年,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本就是不必说明白的。”
“我已是丧家之犬,除了梅坞所在这点机密,本不够格与宁亲王合作——擒住你,是谋得一个开口的机会,但是梅坞围杀若真要成事,依仗的是宁亲王的谋划,还有手底下的精兵。大周天子突然身死城外,总得有个史官能书下来的缘由——”
“乱臣贼子,宁亲王当不得;而我不过一乌衣巷宦官,天人共弃,弑君叛主这遗臭万年的名头,我当得。宁亲王出力,我出个名声,如此才显诚意。我为官多年,这点道理自然懂得,若是不懂,也就不配与宁亲王相谈了。”
晏春熙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一股寒气向上冒。
这其中暗藏着的许多事,他想必事永远也不会懂,他也盼着此生都不必去懂得才好。
“不早了,晏公子,你也莫要把这些放在心上,歇息吧。”夏白眉平静地道:“我守上半夜。”
晏春熙心中颇不是滋味,他背转过身,面对着山壁躺了下来,却辗转反侧许久都未曾睡着。
不知为何,那一夜他便已有了一种隐隐的不详预感——
梅坞一事,怕不能圆满。
……
次日午后的长安,重重的乌云散去了些许,显出了一缕数日以来都少有的明媚之色。
关隽臣身穿一身赭色锦袍,仅仅带了两个侍从,坐在车辇中神情凝重。
车辇一路途径长安城中各位皇亲贵胄、朝廷大员的府邸,然而在一片朱瓦高墙之间,偏偏有一处细心栽种的梅林。
一株株红梅在白雪皑皑的冬日里,更显出几分清雅与自赏。
梅林外,仍是那日前来送信的青衣小童站着迎客。
关隽臣虽名份上亦是位列三公,可却也不敢在太师府门前倨傲。
他一步迈下车辇,跟在引路的小童身后,自梅林之间的隐秘小径穿行而过。
在红艳的梅花与素净的白雪之间,有一古朴简陋的宅子坐落其中,大门上挂着块桃木匾,简简单单地写了“梅园”二字。
“宁亲王——请。”
吱呀一声,小童将木门推开,躬身行了一礼之后便悄声退下了。
关隽臣摆了摆手,示意带的侍从也等在外面,然后撩起锦袍下摆,迈入了梅园。
……
狭小的院落中央,有一棵长势甚好的红梅树。
一位穿着淡兰色棉袍的老者坐在树下的矮凳上,他须发洁白,身形高大却微微佝偻,下垂的一对雪白长眉和眯缝着的双眼使他看起来毫无半分三代帝师的威严与端肃,反而有着一丝老来天真的童趣。
“来啦——”
言弘像是招呼一个许久未来的晚辈一般,提着小小的紫砂壶给关隽臣倒了一杯茶:“坐。”
关隽臣用眼角的余光瞄到自己先前交回给言太师的免死金剑,此时便斜斜搭在梅树的树根,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行了个大礼,低声道:“老师。”
他已有好久没叫过言弘这个称谓,言弘不仅是帝师,也曾是他的老师。
许多年前,那时先帝的诸位皇子还很年幼。
他排行老七,读书时坐在襄王和周英帝两个才华横溢的哥哥之间,只要一读《论语》、《大学》,便要打瞌睡。他始终都对这些学问提不起兴致,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走了神望着窗外的蝈蝈儿,掰着指头数春天还有多久。
但有一句话他始终记得清楚,言弘说:儒学是治世之学,非帝王之学。
直至如今,他仍不大懂这两者的分别。
他后来依着自己的性子入了兵家,儒学究竟为何,便再也不必细思了。
“老师近来身体可好?”
关隽臣坐在下首,他双腿极长,更许久没坐过这种矮凳,只得憋屈地将腿蜷起,但神态举止仍极是恭谨守礼。
“我已是近百的年纪了,所剩的时日,天有数,自个儿也有数。”言弘微微笑了:“今日叫你来,也是怕再过些时日,有些话,便再也没机会说。”
“老师可是为着金剑一事?”
“是了。我今日叫你来,是叫你取回金剑。”言弘枯瘦的手指抚摸着紫砂茶杯,一字一顿地道。
关隽臣猛地抬起头,神色十分惊诧。
言弘神色淡然,继续道:“还剑一事,我自然知道是你受制于人。先帝临终将免死金剑交给你,本确是失策之举,虽是为着保你的缘故,可实则累你平白遭受帝王猜忌。但是即便是万般的不妥,这金剑既已给了,万万没有收回的道理。”
“皇上顾着他孝顺的名声,不肯下诏收剑,只逼得你不得不亲自将金剑交还给我。但是此举却是皇上糊涂了,你要明白——赐剑是先帝诏命,你是臣子、亦是儿子,哪怕这剑是先帝莫大的恩赏,你也只能受赏,不能推拒。如若真的要收剑,这道命令,便只能来自于当今天子——而并非你这个臣子。先帝授剑,皇上收剑,虽略有违孝道,可也是王命难违。但若是由你拒剑,那便是以下犯上、自毁周礼,我万万不能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