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56)
谭梦麟和其他几位心腹倒是陆续想前来拜见,可是关隽臣知道京城之中到处都是乌衣巷的人,因此都称自己风寒未愈给挡了回去。
不过虽未面见,他私底下却仍是写了几封信悄悄传给了谭梦麟,询问了一下乌衣巷和周星卫的动静。
乌衣巷和周星卫都是周英帝最重视的武力,因此宁亲王府的探子也最难渗透进去,倒是大理寺地位特殊,有什么异动也能感知到一二。
谭梦麟这日午后才来了信,信中语气颇为忧虑,他提及这几日来,乌衣巷四大指挥使竟然尽数返京,而且还曾聚在乌衣巷之中密会数次。
虽然其中端倪谭梦麟尚还不知晓,可他却慎重地告知关隽臣,乌衣巷四位指挥使各个都是身负绝技、阴狠狡诈的盖世高手,平日里都神龙见首不见尾,齐聚京城乃是极其罕见的事,这必然是受命于周英帝的缘故。
关隽臣坐在案桌后,他面前素白的宣纸上,字字都让他心下一紧。
他并没有告诉谭梦麟自己给夏白眉下了断雪潮,因此谭梦麟自然也参不透这其中缘由。
可他心里却是明镜一般,乌衣巷四大指挥使齐聚长安,定是和自己的事脱不了干系。
要知道,到了今夜,七日轮回之时已到,若是夏白眉还拿不到解药,就要再受一次更惨烈的折磨——
断雪潮虽是说七七四十九夜才会令人毒发身亡,可这每隔七日的发作之时那锥心刺骨的疼,却实打实不曾有人能挨过三次,若周英帝还想要保住夏白眉的性命,那么今日——怎么也要有所动作了。
关隽臣将手中的信笺扔在炭盆之中,一直注视着信笺化为一缕青烟,才起身走出了房门。
他裹着狐裘站在门廊之下,虽然冬日的一缕阳光照在面上,可却仍觉得阴冷无比。
就在这时,关隽臣赫然看见王谨之快步从前堂一步步走了过来,一向沉稳的王府管事此时面上却带有慌急之色。
他一看见关隽臣的身影,立时单膝跪在地上低下头,不知是因为天气冷,还是旁的缘故,竟是微微打颤的。
“禀王爷,乌衣巷宇文指挥使、宋指挥使、唐指挥使和、和夏指挥使——前来拜谒!”
……
关隽臣面色霎时间一寒。
他抬起眼,望向了前殿之外。
乌衣巷指挥使可以说是成德年间最令大周朝臣们胆寒心惊的名头,二品以下直接拿人,二品以下也有赤金皇极剑伺候着。
各位当朝大员们平日里再如何威风,在这些五品指挥使面前,却无不人人自危。
任何一位乌衣巷指挥使已经是这个分量,更别提四位齐出的阵仗是何等骇人。
周英帝七日之间都没有任何动静,却在这最后一日的午后突然以雷霆之势出手,实在可怕。
长安城阴云沉沉,似乎正重重地压在了这座风雪中的王府上,关隽臣眉宇间的剑纹也无形中愈发肃杀地拧了起来。
“走。”
关隽臣迈下门廊,一步步地向前殿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什么缘故,长安的风雪突然之间竟大了起来,他迎着寒风而行,一身厚重的锦袍竟被吹得猎猎作响。
宁王府前殿的正中央,此时正并排站着四名男子。
他们各个都是一样的黑袍黑靴,头戴官帽,面覆一层薄薄的乌纱,在皑皑白雪之中,如此装扮实在森寒得扎眼,如同四座玄武岩铸成的修罗一般。
当中左首那人虽然身形相较他人较为瘦小一些,可却是唯一一名背负赤金皇极剑之人,他一见关隽臣,立时掀起面上乌纱,然后当先上前了一步。
“卑职宇文昼,携乌衣巷其他三位指挥使,拜见宁亲王。”
宇文昼是周英帝继位后任命的第一位乌衣巷指挥使,虽然官位与其他几位并无区别,可是在乌衣巷之中头把交椅的位置却不言自明。
哪怕夏白眉与周英帝那般的关系,可这位的地位,却始终稳如磐石。
宇文昼面色枯黄,似是有些西域血统,瞳孔中带着一抹碧色。
他背负至高皇权之剑,不行跪礼,虽然躬身,可背脊却刚直得如同剑锋,双手执礼之时,手腕上那黄金护腕在雪光中迸射出璀璨耀眼的光芒。
就这么一个姿势,便已足以看得出一身精湛通玄的功夫。
他这么一行礼,其他三位乌衣巷指挥使自然也跟上执礼。
夏白眉年纪最轻,因此便站在外围一点。
他撩起面纱之后,登时便露出一张在雪光中格外端方俊秀的面孔。
只是夏白眉身中断雪潮,又受了那么一遭残酷折磨,面色和嘴唇都苍白得毫无血色,再无先前意气风发之态。
那张明玉一般的面上,眉间到左脸颊间赫然还留着一道关隽臣用千军破甲抽出来的鞭痕,实在也是白璧微瑕。
“宇文大人免礼,今日风雪骤然变大,出行本是不便,倒未想到四位今日前来。”
关隽臣又向前走了两步,他语气虽然客气,可面上却是毫无表情。
一双阴冷的丹凤眼在宇文昼身上扫了一下,随即又转到夏白眉面上,似笑非笑地道:“夏大人,数日不见,好似憔悴了些许?”
“王爷恕罪,我等今日前来叨扰,也是为了这不中用的东西。”
宇文昼声线极是奇特,似是被铜钟罩住一般瓮声瓮气,让人听了极是不适,他说着,也转头冷冷看了一眼夏白眉:“你还站着?”
夏白眉双手撩起黑袍下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垂下双眼,嗓音沙哑地开口道:“请宁亲王恕罪。”
关隽臣微微挑了挑眉毛,但并未开口。
“卑职死罪。宁亲王身份贵重,更是大周社稷重臣,卑职却狂悖傲慢,竟敢在宣旨时冒犯宁亲王,卑职实在罪该万死——”
夏白眉双手伏在地面,重重地在覆着一层薄雪的冰冷地面上磕着头。
“请宁亲王恕罪,”
他又“砰”地磕了一下,重复道:“请宁亲王恕罪。”
关隽臣看着夏白眉,虽只是数日未见,可这人却好像是突然消瘦了许多。
这般的被同僚喝骂,下跪磕头,如此屈辱,本该是有所不甘的,可是关隽臣这般看着跪在脚下的年轻男子,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夏白眉仿佛变成了一片空无,毫无知觉,如同一个躯壳一般。
宇文昼和其他两位指挥使都站在后面,无人看着夏白眉,也无人为夏白眉说话。
他们的心思当然都不在夏白眉身上,而是深深地凝视着关隽臣。
关隽臣忽然感到心里一阵发冷。
宇文昼一双带着邪异碧色的眼睛看了关隽臣一眼。
他清了清嗓子,忽然道:“宁亲王,夏白眉卑贱之躯竟敢冒犯您,本就是死不足惜,他这条命倒是无所谓,只不过……他之前身负皇命,这皇上的差使搁在身上自然是耽误不得,咱们这些做下人的,总还是要把事办好。”
关隽臣一双丹凤眼里寒芒一闪,他看着宇文昼,一听到这话,心里已是怵然一惊。
随即便将双手负在身后,冷冷地道:“乌衣巷的差事一向繁重也是因为得皇上器重的缘故,四位指挥使神通广大,什么难题都自然迎刃而解了,倒不必在这儿和本王说这许多。”
“宁亲王说笑了。”
宇文昼阴阴地笑了一下,他貌似恭顺拱了拱手,可那对黄金护腕却在雪光中放射出愈发刺眼的光芒:“皇上先前命夏白眉去金陵宣亲王府中晏春熙晏公子入京,晏公子是您府中鹤苑中人,亲王若不肯放人,咱们区区五品指挥使如何敢入府硬请,所以,乌衣巷若想办好这差事,那还真得仰仗宁亲王您了——”
关隽臣眉宇一蹙,眉间剑纹霎时间煞气四溢,他看着宇文昼,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问道:“宇文大人这话——就是在说本王抗旨了?”
“卑职万万不敢。”
宇文昼立时恭顺地躬身,可是一双眼睛却毫无退却之色,慢悠悠地道:“卑职不过就是个传旨的奴才,皇上的旨意在这儿,王爷是遵还是不遵,卑职又怎能说得上话呢?”
关隽臣心下一片惨然,方才夏白眉跪在地下时,说他在宣旨时曾狂悖傲慢,关隽臣当下便心知不妙。
夏白眉虽然认罪,可实际上却是在以退为进——只认了狂悖的罪,但是之前说的假传圣旨,夏白眉却提都没提。
周英帝这是已经下定主意了。
旨意在,晏春熙自然就必须入宫,此事已经绝无转圜余地。
宇文昼话里的意思也正是如此。
抗旨,笑话——这大周,谁胆敢在天子脚下抗旨不遵。
乌衣巷和周星卫都聚集在这座皇城之中,如果他真的贸然抗旨,宇文昼带着乌衣巷其他三位指挥使有备而来,又背负皇极剑,只怕立时就要将他拿下。
他已经无路可退了啊。
关隽臣凝视着宇文昼,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面如寒霜,缓缓地道:“皇上为君,我为臣子,皇上有旨,我定要遵从。今日,皇上若要从我府中拿人,我自然不会阻拦。”
“只不过宇文大人,晏春熙并非宁王府中一介平平男宠,他是本王真正放在心尖儿上的人,是本王此生唯一的牵挂所在。”
“今日他进了凤狱,若是受了任何苦楚,遭了半分磨难——来日,本王要你乌衣巷十倍奉还,你可明白了吗?”
宇文昼刚想要开口,关隽臣却已转头道:“来人——”
待到站在后面的王谨之上前一步时,关隽臣才平静地道:“去将先帝御赐的免死金剑拿来,送到言太师府上。”
宇文昼听了这话,脸色瞬间也变了一变。
关隽臣这番话,厉害的不是前半段,乌衣巷奉旨拿人,断断不会畏惧关隽臣的威势,关隽臣对晏春熙的在乎,早在夏白眉第一次拿人时已经明了,此时关隽臣挑明白此事,真正的杀招实则藏在后半段话中。
言太师为大周三朝老臣,两朝帝师,身份极为贵重特殊。
免死金剑当年是由先帝当着周英帝和言太师的面,郑重赐给关隽臣的。
免死金牌,一朝之用;免死金剑,万世之用。
这把剑才是关隽臣的真正杀手锏,哪怕是先帝离世之后,后代帝王也当遵从免死金剑的赦免之权,言太师受先帝之托,自当确保这把剑保住关隽臣。
因此关隽臣这一番话,看似是在告诫乌衣巷,实则字字句句已经是在和当朝天子叫板。
他就是在告诉周英帝——
如果乌衣巷动了晏春熙,他将不惜动用免死金剑,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宇文昼躬身行了一礼,随即才开口道:“王爷此言差矣,乌衣巷绝无伤害晏公子之意,有王爷此言,自当将晏公子奉为上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