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关山(19)
他跪在那儿,遍体鳞伤的细瘦身板,像是一阵风吹过便会跌倒在地,他明明已是那般残破的模样了,可一双杏眼里,却闪着一股决不妥协的执拗劲儿。
晏春熙就这么望着关隽臣,突然重重地将头叩首在地上,伏在地上喃喃地道:“成哥哥,我心里有话,今夜……便都与你说了罢。我说完后,你若叫我死,我……我绝无二言。”
第十一章
关隽臣低头看着跪在床下的晏春熙,那一瞬间他的脑中除了兀自燃烧着的怒火之外,却也渐渐浮起了一丝困惑。
这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那么年轻、那么简单,关隽臣自觉理应能一眼便看透他——
晏春熙喜甜,曾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缘故,人也有点儿娇生惯养,怕吃苦,也怕疼。
他遂派人准备姑苏的菜色给他,更给他锦衣玉食,哪怕是冷着他的时候也一样不缺,平南王一事委屈了他,他便也允诺要让他做鹤苑的大公子,这一切的一切,他已自觉做到了生平极致。
可本像春日般和煦的少年反而变成了如今眼前这破败样子,身上的伤终是可以好的,然而那双杏眼里的神色,却再也不如温软晶亮,哪怕是在说着“死”字的时候,也近乎漠然。
关隽臣实在不解,好端端的桂花糖,怎么含着含着,却在舌根处变成了苦涩。
“你说罢。”
关隽臣丹凤眼里划过一丝深沉的神色,捡起地上的薄衫披在身上,然后坐了起来。
“谢王爷。”
本是以头叩地的少年直起了身子,他跪在冰冷的地上,面上依稀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轻声道:“王爷与我缠绵多时,可一直未曾好好听我说过许多话。其实,我早就都想跟你说的。只是……总没个时机。”
“王爷大约不记得,其实你已抱过我二十八次了。我每一次都记在心里,前些日子你不来找我,我一个人时,便慢慢地回想,一天只想一次的份儿,怕想得多了,那二十八次便不够用了……”
他这般慢慢地说着,他的神情酸楚中却又带着一丝怀念,讲着讲着,眼圈便已微微有些发红:“我想到了第十四次那天,王爷才终于肯见我。我实在欢喜得要命,只是却万万没想到,你只是要把我送到平南王榻上。”
“我是怨你的,可这怨,又怎能及我对你的情意之万一。王爷,你或许觉得我年纪还小不懂事,因此什么也不与我说,可我并没那么无知。除夕那日,你说自己老了。那天晚上你睡着时,我便紧紧抱着你,仔细瞧你的眉眼。其实,你当真是老了,哪怕是睡着的时候眼角都有了丝丝皱纹,看着好生憔悴。我用指头抚了许久,却怎么也抚不平……我难受极了,我怎忍心见你才这般年纪就被熬成了这样,那时只恨不得,能用我的余生陪伴你,叫你再也没有这般伤神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关隽臣的指尖忽然微微发抖了一下,他如何能不动容于这样的情意,可却又无法克制住被窥破的恼怒。
他是最不愿如此的,他宁可晏春熙把他看成一个冰冷无情的宁亲王,也不愿晏春熙知道那个意气风发的冠军侯竟已经被漫长的、冷酷的权力磨成了这般光景。
他不愿让晏春熙看到这一切,哪怕是在平南王一事上他也知道晏春熙委屈,也不愿意在事后解释哪怕只言片语。
可这少年却是那么的剔透聪慧,在那双晶亮的杏眼注视下,他竟然是那么的无所遁形。
关隽臣就在这样复杂纠结的心境中,听到少年慢慢地继续道。
“那日乌衣巷的人来,我其实知道你有难处,我怨你,但我并不恨你,甚至没有对你少了分毫爱意。咬舌头挨板子,这些身上之苦,我都能吃得,你说委屈我了,可若是为了你,哪怕再挨上十遍我也心甘情愿。”
“叫我真真难受的是,我哪怕做了这些,你却依旧把我看作是个东西、是个玩意,甚至要再告诉我一遍,我不过是条王府的狗。”
关隽臣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欠身道:“我方才已说了,你不是狗。”
“是狗,还是鹤苑公子,其实都没什么分别,不是吗?在你尊贵的身份面前,我不过是个卑贱的罪奴,可是成哥哥——”
他终于又唤出了那声叫关隽臣魂“成哥哥”,跪着的少年昂着头,那双杏眼里忽然绽放近乎刺眼夺目的倔强神采,他一字一顿地问:“天下任何人都可说我卑贱,可你却不该如此。因为我身上,唯一高贵的东西已经交托给了你——你说,难道我对你的情,也是卑贱的吗?”
关隽臣一时之间竟怔住了。
他坐着,面前的少年跪着,他明明是这般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可是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虚弱。
他根本答不出口。
关隽臣用手有些无力地扶住了额头,沉默了良久良久,终于低声道:“熙儿,你究竟想要什么?”
晏春熙突地用膝盖往前蹭了一段距离,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握住关隽臣袍角,那双杏眼毫不游移地望着关隽臣,因为激动而泛起了一层璀璨的波光,声音有些发颤地道:“我五岁便对王爷说过,要与王爷成亲。虽是幼时戏言,可我始终不想忘。”
“我情之所至,就要求个正果。王爷有负我的错事,要对我堂堂正正认错。我不要做十二公子,亦不要做什么大公子——王爷若对我有情,就只钟爱我一人。年年月月,都要始终如是。”
这番话关隽臣简直闻所未闻。
何等惊世骇俗,何等胆大包天。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瞬间,屋外又是一声炸雷“轰”的平地响起,像是猛地在关隽臣心口的一个重击。
“你要我对你认错,还要我遣散鹤苑?”
一道闪电霹雳般划破长空,霎时间照亮了关隽臣的面孔。
他肤白若雪,凤眼乌漆,此时的神情却一片森然:“我若不答允呢?”
晏春熙仰头看着关隽臣,他忽然异常的沉默。
少年本来还激动的神色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最后甚至看起来不喜也不悲,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容,梨涡浅浅地绽放开来,可却再也没有丝毫的生气。
“王爷不允——便放我出府吧。”
他这样说着时,有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的右眼,慢慢地,慢慢地滑落到了嘴角,然后被那小小的梨涡满腹心酸地盛住。
他就只落了那么一滴泪。
像是血珠从快要痊愈的伤口里被硬生生挤出来一般,那是几近于窒息的悲伤和绝望。
他放开了关隽臣的衣袖,若无其事地跪直了身子,竟像是解脱了一般淡淡地道:“就让我做个,彻彻底底的罪奴吧。”
关隽臣的丹凤眼一下子眯了起来,他上身前倾,面上虽然纹丝不动,可眼神已经吐露出了压抑着的危险气息:“你威胁我?你可知你方才要的是什么东西?”
晏春熙要他认错、要他遣散鹤苑,从此只钟爱一人。
关隽臣这辈子都没听过比这可笑的话。
麟庆年间他是皇子,成德年间他是“恭靖肃宁”当朝四亲王之一,哪怕他如今困窘,然而这一生之雍容显贵,也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他只好男风,从十五六岁便开始宠幸貌美少年,二十多年来从未留过任何一个岁数大了的在身边,枕畔之人究竟换了几番可想而知。如今他年逾三十,本就早已过了痴缠情爱的年纪,这时候却竟然有个小小的鹤苑公子胆敢要他只钟爱一人。
天下可有比这更离奇的事情。
他是生于帝王家的人,他见惯了皇宫里的三宫六院,王侯府邸里的声色犬马。
在他这个位置的人理应如此,若非如此,他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
所以他如何能答允晏春熙。
他又凭什么要答允?
关隽臣越想越觉荒唐,语气也不由愈发凌厉了起来,不待晏春熙回答便森然道:“大周律明规,罪奴乃无籍之贱民,若不为王侯官吏府邸名册内所属,这大周便没有你的栖身之地,你这是拿命在威胁我,你可明白?”
“王爷若不允,这宁王府,我也无意再栖身下去。”
晏春熙面色平静如水,他抬起头,那一瞬间那双眼睛里,竟仿佛真的什么也不再留恋,他阖上眼睛,像是等待着宿命的降临一般,轻轻地说:“我这一生,苦虽然吃了一些,可终究是美好时日居多。世间韶光有期,情爱有时,我、我想必也没什么好可惜……”
关隽臣的背脊一下子紧绷起来,他从晏春熙的神情里察觉出了某种决然,这决然让他前所未有的不安起来。
他和晏春熙都清楚,以罪奴的身份出府,晏春熙便要入暗娼馆,届时他不仅要死,还会死得凄惨无比。他本以为少年只是一时冲动,绝不敢真正出府,可此时却突然意识到,晏春熙并不是在和他赌气,也不是在威胁他,而是真的决意要离开。
在这个闷热的夏夜,关隽臣却霍地感到一股凉意袭到胸口,连掌心都在那一瞬间冒了汗。
他低头看着跪在脚下的少年,情不自禁地回想着这少年曾经给予过他的所有甜蜜,床笫上的肆意欢愉,还有刚才那番话语带给他的怦然动容。
他无法抑制自己去设想这个少年会在某一天的黄昏,浑身污浊地、赤裸着身体被胡乱卷在破竹席里,然后被人漫不经心地从肮脏的巷子里扔出去的情景。
关隽臣听到自己近乎是恐慌的急促心跳声,他从未这样过。
这种离奇的情绪,于他来说实在太陌生,陌生到还不愿细想,就已经在那一刻怒不可遏起来。
关隽臣猛地站起来:“你以为出不出府还由得你来决定吗?本王准你出府了吗?”
他眉宇间那道煞气的剑纹显了出来,虽然已经怒到了极致,可面色却越发平静,甚至还隐约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一字一顿地道:“你可知道,你连个鹤苑公子都当得废物至极,还肖想做我的一心人,我本只想慢慢教你,你既然如此不识抬举,我也实在不必这般宠着你了。你还颇有脾气,见不得我操别人是吗?给我爬起来,我叫你看看什么样的人叫我中意。”
他也不等回应,直接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晏春熙,然后从地上捡起先前的白衫随便罩在了少年的身上,接着粗暴地拽着晏春熙向五院的方向大步赶去,暴雨乍停,然而仍有些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两人身上,可关隽臣却恍若未觉。
晏春熙不知关隽臣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却也能隐约从关隽臣话中察觉到了令他有些抗拒的东西,只是这时候又哪容他反抗,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关隽臣。
到了五院,伺候程亦轩的南玉见到总也不来的关隽臣本是欢天喜地的,却被关隽臣一个干脆的“滚”字吓得退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