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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142)

作者:书归 时间:2019-06-01 17:31 标签:强强 架空 相爱相杀 情投意合

  说到这儿他苦笑一声道:“只是苦了你,怕是往后都要忍受我这张脸了。”
  “不!不!不……”裴钧一旦猜到那招魂法事的代价,心痛便无以复加,手指直在镜面拼命划动,写过几字已五指成拳、难书他言。他想要高呼,想要大喊,想要骂醒姜越这个疯子、打醒姜越这个傻子,却苦于说不出话、起不得身,一时真真焦急无比、痛煞神灵。
  一旁的大太监与必勒格听到此处已露出了哀容,可姜越却仍像嘱咐后事般,继续平静地望向镜中,对裴钧道:“裴子羽,你不必怕朝中没有可信之人。如今你旧党虽灭,可我已为萧家平反昭雪。当年命人在狱中放鼠害你的蔡飏,是萧临亲自代人去剿的,蔡延和蔡沨也早已问斩,一切都多亏你以命换来的物证。张家的学堂被你封了干净,气数早已不胜当年,朝堂之上不仅再无人会压制你所为,更也还有一人,足可让你倚靠。”
  说到此,姜越沉声令道:“传朕旨意,宣太保大人觐见。”
  “是。”大太监拭干了泪应道,“太保大人听闻皇上遇刺,一早就在殿外候着,奴才这就去请他进来。”
  片时后,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随大太监迈入殿来,匆匆在屏后请了皇上金安。
  姜越召他入内,裴钧只见来者瘦脸窄身,须发泛白,眼见是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却有了四十岁上下的老态。待到他身影渐近,裴钧一眼便将这人认了出来——
  方明珏!
  这个名字浮现在裴钧脑中的一刹那,一阵涩痛热烫便袭上他眼窝:原来方明珏前世真的没死!他想,方明珏定是直到最后都乖乖听了他的话,哪怕看着闫玉亮死、看着他死也咬了紧牙一言不发,才最终熬到被姜越救下,交出了对蔡氏不利的所有物证,至此大难不死,始得青云直上。
  当太监移开了铜镜,方明珏身穿一袭被细雨淋湿的文一品驾鹤银褂跪在他面前时,他多么想脱口叫出他的名字、想上前握住他的手,可方明珏却只是板正又严肃地向他低头叩首,不再有昔日笑容,不再如昔日玩笑地道:“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皇上可还有大恙?”
  “朕没事。”
  姜越简短地答了,只觉自己的右手已揪起了榻上锦布,紧紧地攥起来,不免轻声一叹,想了想,对方明珏道:“朕召你来,是想听听近来学子馆之事筹备如何了。”
  方明珏一愣:“回禀皇上,学子馆之事因有承平国遣派圣使指点,又有寺子屋先例为鉴,如今也正由河西梅氏、滕州李氏二族筹建,甚是顺遂。”说到这儿他眉一蹙,有些不解:“皇上龙体抱恙理当多做休息,此事既非三五日可成,便自有臣等悉心备办,皇上不必劳神。”
  “那修订律例之事又如何了?”姜越又问,“你提了要在各府道立监察御史,吏部拟出名册没有?”
  “回禀皇上,拟出来了。”方明珏答到此事,眉梢一沉道,“实则此策,是裴太傅当年为防府道冤假错案提出的,各府道御史巡按里何人该撤、何人该立,闫尚书生前也大致罗列过,只是微臣都记不全了……三年来剿灭蔡氏余党又牵连甚大,有些当用的人也不当用了,这才拖至如今方可成形。”说到这儿,他苦苦一叹,“如若裴太傅与闫尚书得见如今盛景,该当是多好啊……”
  接着姜越又再问了几句,方明珏还在絮絮地说着,此时偶然抬头看向姜越,方明珏面上忽而露出惊惶神色,赶忙低头趴伏在地上叫:“微臣万死!”
  姜越一抹脸,这时方知是自己哭了。
  方明珏走的时候,姜越叫住了他,着大太监报去内务府,赏了方明珏好些东西,又命人取来一把紫雁流苏的绣伞给他,让他回去时别再淋雨。
  裴钧一直望着方明珏背影消失在殿门处,见太监又将铜镜搬回了姜越面前,便举起手在镜面上再度写下二字:
  “裴妍?”
  姜越辨出这二字,心知裴钧是挂念姐姐,便答他道:“蔡氏没落,姜汐牵扯其中丢了爵位,府中人等散的散逃的逃,你姐姐也去了城外的静水庵。前不久我听说,她已经削发为尼了。”
  听言,一阵巨大的空茫与怅然在裴钧胸腔间蔓延,饶是明白此世裴妍注定孤苦,得知这结局,他也难以平复心中的歉疚。他想到了来世的裴妍还在牢中受苦,姜煊还被困在宫中,这是让他最最无法放下的……
  不不,还有姜越……还有他的姜越。如果他的姜越还是这个姜越,那见他罹难,姜越定也是会做傻事替他招魂的,他绝不能让姜越再一次承担那难以想象的后果。
  想到此,他看向镜中的姜越良久,抬指写道:“纸笔。”
  姜越这才醒悟似的吩咐大太监道:“快,快备纸笔来。”
  不出片刻,大太监便端着一盘笔墨纸砚进来,扶姜越慢慢坐起来,架了张矮桌在姜越膝上,又将软毫递在姜越右手。
  姜越只见自己的右手以稍异于往常的姿势握了笔,蘸了墨,不一会儿,便在纸上快速地写出了一行行瘦劲而苍然的字迹,不免有些诧异——他本以为裴钧只是唤取信纸来方便与他交谈,熟料裴钧竟忽而在纸上洋洋洒洒起来,倏尔竟已写出四五页纸去,纸上内容看得姜越时而目瞪口呆,时而双眼发红,几度想要张口作问,却见自己的右手正全然不停地继续往下写着,便知道裴钧借他之手写出的这些都不是戏言。
  裴钧全神贯注地飞速书写着,把他脑中记得的一切利民之策都写给了姜越,还写出了自己藏在京城之外的数处产业、安插的人马,并告知姜越,他已经知道姜越这些年来对他的心意,是他瞎了眼才看不到姜越的好,姜越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此为他付出也不再值得。
  姜越看到此终是太过心惊,正要出声问他,却见裴钧已经写出了下一句话:
  “姜越,我知你眼下定有诸多疑问于我,可我并不知能否在此久留……”
  姜越见字怔然,鼻尖一红道:“你要去何处?”
  裴钧握着软毫,犹疑一时,最终只是在另一张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了两个笔锋淡然的字:
  “来生。”


第106章 其罪六十四 · 顶罪
  写完这二字,裴钧猛觉一阵摇晃,不禁神志一涣,眼前昏花起来。
  他耳边开始嗡嗡作响,手也开始不听使唤,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正在把他从姜越的身体拉出来——不知是死灭,还是来生。
  来不及了!
  裴钧凝神费力地捉紧手中的笔,努力想定神,想看清,想继续一笔一划地写下去,想要把姜越这一世求而不得的种种在来世结成的善果告诉姜越,然当他万分艰难地提起手腕来,却仅仅只能在纸上划出一滩难看的墨渍。
  姜越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开始颤抖,面色一变:“裴子羽,你怎么了?……裴子羽!”
  裴钧直觉自己的魂魄快要裂开了,就像是一半正被姜越的身体挽留,另一半却正被猛虎撕扯。
  ——来不及了。
  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他想让姜越知道的事太多太多,根本无法一一细数,一如他赠他的花茶,一如二人在冰上钓起的大鱼,还有在月下暖泉中相缠的一夜——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告诉眼前这个孤独而固执的姜越,他想要谢谢他,想要对不起,又想要骂他、想要他清醒……
  可是来不及了。就像他前世所有故事的结局一样:一切既来不及改变,也来不及再继续。
  意识消弭前的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写完最后两行墨字,便在姜越怔然望向镜中的目光里,看见了由下至上渐渐飘飞出姜越肉身的他自己。
  身魂相离的刹那,百骸剧痛灌顶,裴钧闭眼间,只听姜越低沉的声音,正随着他留下的纸笺哀然颂念: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君重结来生愿……”
  ……
  下一刻,一声惊雷横劈入他神髓,他只见三千世界胡璇倒转,从他眼前莹莹飞逝。
  黑暗涌动而至,他流淌在水里,成了阴泉魂海里万朵浪花之中的一朵,被冲刷过一片凸起而锋利的崖石,化作瀑布疾速跌落下去——
  轰!又一声惊雷从极遥远外的虚空直钻入他双耳。他听见暴雨随后即至,他听见人声,也听见有人在稀疏摇铃。
  他猛地睁了眼,只见眼前是素帐、睡榻、被衾。他醒了,醒在另一个时空里。
  床头的木雕的花叶间横插着一红一白两个泥人儿,白衣的携剑似仙,红衣的怀抱幼童,此时似乎正看着他笑。
  ——他回来了!
  ——这是姜煊不久前卖回的泥人儿。这是来世!
  裴钧难以置信地深吸口气,胸襟扩起却牵扯裂痛,一切都提醒他不是梦境。待他捂着胸口向铃声稀疏处望去,只见这方半暗的内寝中,有两道人影侧立在窗前,一个正抬手摇铃、念念有词,另一个却是手握成拳、悬在二人间架起的铜炉上,此时用力一捏,一滴红血便从他掌心吧嗒滴落在铜炉里,顷刻被炉中的火舌吞噬。
  窗纱外暴雨声声,此刻又起一道响雷。一时白电耀目,令裴钧辨明那道人影:“姜越!你在干什么!”
  那握拳滴血的人影一顿,转头望来,不能置信道:“裴钧?你醒了?”
  他身形颀长而挺拔,此时应声向裴钧疾步走来,片刻便走入墙边烛光能照耀的地方,果见是一身寿衣未褪的姜越。
  姜越匆匆伏在裴钧床榻边,紧蹙着眉宇,双眼不敢相信地抬手抚摸裴钧额际:“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就要丢下我了……”
  他身后另一个人影也匆匆走过来,俨然是那伴随他多年的老萨满——必勒格。
  必勒格此时须发还未尽白,身形也更健硕,此时见裴钧醒转,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道:“王爷,如此法成,在下便告退了。”
  “你等等!”裴钧出声止他,“你方才是在帮我招魂?”
  必勒格目中一惊,询问地望向姜越。姜越示意他退下,代他道:“不是,裴钧,那只是祝祭你平安的法事——”
  “若只是祝祭,为何要你的血?”裴钧一把抓起他手腕,只见那被小太监扎穿的掌心此刻已添了一道仍在流血的伤疤,皮肉开裂着,显是利器所割。
  裴钧一时直觉胸口更痛了,直将衣摆揉起来摁住姜越的手掌,颤着手,忍着眼下的涩痛问他:“姜越,萨满巫术乃是同鬼神做交易,你为我行这起死回生的法术,你可知代价是什么?”
  “代价又如何?不过是阳寿。”姜越眼底发红地挣回手,从榻边矮桌的药盘里取了条纱布,随意将手伤缠裹好了,才再度望向裴钧,极度忍痛道,“若什么都不做,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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