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一段白月光(15)
他此番确实有些**帝接公事“私用”他,但事到如今,他又不可能指着皇帝骂他是亵玩朝臣的昏君。若说要皇帝的真情,那决计不是;若说要名利,也不是。
皇帝又说:“明明前一阵子还很好。若没有这许多事情,当与世安一同赏桃花的。”
是了,就算不能回到一切开始之前,哪怕能回到早春也是好的。严清鹤一直在努力适应,就算自欺欺人也罢,总算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可一旦出现一丝扰动,虚假的和平就被打破。提及赏花,严清鹤又想起之前还约赵冀来赏兰花,一时间物是人非的种种感慨涌上心头。
他说:“不早了。陛下,歇息吧。”
皇帝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他的手。两人便不再说话,静静睡去,呼吸沉缓。
严清鹤醒时五更将近,天色/欲明。他怔怔地盯着房顶看了许久,细想昨夜所言,暗自叹气。夜里有黑暗笼罩,什么都敢说,之后一脚踏进无尽长夜,好像就不用在意后果,也不用计较得失。白日里说话做事都在日头底下,心思也都清明了,一言一行都需面对结果。
醒也无聊,他微微侧过身,就着清晨的隐约的微光偏头去看皇帝。皇帝背对着他,侧身睡着,枕上发丝有些散乱。
严清鹤就这么发了半刻呆,正又生了些倦意,忽然听皇帝道:“时候还早,怎么就醒了?”
他被吓了一跳,生生又吓精神了。回道:“陛下不也醒了。”
章颉翻过身来,话音里还带着倦懒的睡意,含糊地笑道:“你还年轻,再多睡一会吧。”
严清鹤道:“陛下并不大我许多,怎么却常常一口一个‘年轻人’。”
章颉似乎是晨起尚不大清醒,又像是想了想,才答非所问道:“年轻很好。”
皇帝要早起上朝,不能再赖床了。严清鹤总不好再睡,等皇帝收拾妥当也便起身了,与皇帝共进早膳。
其实不管是后妃还是外臣,要与皇帝同席而食,同床而眠,都有诸多的规矩讲究。但与严清鹤相处时,皇帝便刻意地忘记了这些规矩。
严清鹤且不打算回家去,他留在皇帝寝宫看了一阵书,待到快要下早朝时便准备往礼部去。他虽走了,却不好撒手就走,总要交代事务,着手交接。
有小太监引着他出宫去,远远地却见一位金饰华服的女子,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宫女太监,想来该是妃嫔。严清鹤忙低下头去,心中却想起赵冀那姐姐赵贵妃,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他却不知,这宫装女子正是赵贵妃。这日上午,赵贵妃约了惠妃游御花园。
从前赵贵妃在宫里是多么风光的人物——她主持后宫事务,家世显赫,皇帝喜爱她,也喜爱她的孩子。忽然之间,这天就变了,忽然便风雨飘摇——但她又有什么错呢?
好在她还有一双儿女。她能倚靠的也只有她的一双儿女了,要靠她自己留住皇帝的恩宠,她许多年前就不会做这样的梦了。虽然赵家出了这样的事,但皇帝对她和她的孩子们仍如往常,原先立太子的事项也未有变动。
有人说是赵贵妃受宠,故而大皇子也受宠。但明白人都知是母凭子贵,赵贵妃如今是借了太子的面子,要太子有个体面的生母。
可此时的风光就一定是好事么?她是高处不胜寒,孤身一人,众矢之的。多少眼睛都在盯着她,她不单要保全自己,还要保全她的孩子。
惠嫔是在诞下三皇子之后晋了妃位的,赵贵妃很喜欢她。惠妃出身低微,性格懦弱,却还有一个儿子,正适合亲附赵贵妃。她的儿子未来如何,谁都说不清楚。她自己是帮不上什么忙了,但若能依附太子,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赵贵妃亲切地牵着惠妃的手,道:“妹妹不要总在自己宫里闷着,春日都将尽了,平白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
惠妃便笑着说:“再好的春光,一个人赏也毕竟无聊。幸好有姐姐相伴,残春景色也别有意趣了。”
两人便亲亲热热/地说笑游园,又约了明日一道下棋。
赵贵妃午后在宫中小憩,醒后无聊,斜倚在榻上看画。忽然听得宫人通传皇帝来了,连忙起身迎接。
章颉原先是昨日要来的,不料严清鹤忽至,也只好叫赵贵妃白白准备一番。但他并未与严清鹤说过此事——放下妃嫔来见他,言下之意仿佛将他等同于妃嫔,严清鹤必然更加气恼。
皇帝伸手扶起赵贵妃,他的手搭在赵贵妃的腕上,那手腕洁白细弱,恍若无骨。
赵贵妃近来清减许多,方才未仔细梳妆,妆容清淡,神色慵懒,耳后还有微红的枕印,别有一番弱柳扶风,惹人怜爱的风韵。
皇帝见她画册,便问:“看的什么画?”
赵贵妃掩卷应道:“不过些花鸟,找点闲趣罢了。”
“阿禹在做什么?”
赵贵妃的面容上难掩笑意,道:“上午读过书了,如今正在习字呢。”
她最喜欢皇帝问起大皇子了。刚刚出事的那几日,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隔一阵就要跑去看看她的阿禹,见他睡得香甜才略略安心。
皇帝还是很喜欢大皇子,这是最好的事情。只要皇帝看重她的儿子,一切就都有希望。
皇帝果然露出欣慰的神色,又问:“玉蟾呢?”
“刚念了会书,现在许是在逗猫玩呢。陛下要去看看她么?”
他们还是去看大皇子了。大皇子年纪虽小,但已经能写大字了。大皇子的书法老师却是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多岁,父亲是当世名家,自己也声名在外。
他自有文人清高的傲气,见到皇帝却难免有些拘谨,侍立在一旁。大皇子写了一幅“河清海晏”,紧张又有些期待地望向他的父皇。
章颉看着这四个字沉吟半晌,似乎是在想什么,才柔声道:“写得很好,挂起来吧。”
大皇子松了一口气,欣喜雀跃起来。赵贵妃却另有许多思量。皇帝怎么偏偏要挂这幅?并不是大皇子写得格外好了,是这几个字。河清海晏,这是皇帝的期许。挂在大皇子这里, 不正是希望大皇子将来接手了他的江山,能河清海晏么?
章颉在赵贵妃宫里用过晚膳,又陪婵娟公主下了一会棋,便留宿在此处。
赵家事发后,皇帝第一次在赵贵妃处过夜了。第二日后宫便传遍了,赵贵妃盛宠仍眷。
严清鹤近来清闲,他还不大适应。这种位子原来多是给新人做的,皇帝身边人,日后好提升。他又不是新人,大家瞧着皇帝看重他,有朝一日必将高升,故而同僚中虚的上赶着巴结他。
他们不明内情,严清鹤也不甚在意,只做寻常理会。此来却常见到一个人了——陈谨行新授了翰林院编修。
陈谨行私下见了严清鹤,也不叫严大人了,只喊严二哥。严清鹤一见他便想起赵晟,那孩子无辜,也是可怜。
陈谨行道:“当日走时,赵晟要我代他向严二哥问好,他连累你心里有愧。”
严清鹤叹道:“傻孩子,与他何干。倒是我有心事,却没心思去送送他,是我不对了,改日该向他去信的。”
“赵晟不在意这些的,您的心思到了,他也就高兴了。”陈谨行顿了顿,又道,“就快要入夏了,岭南不比北方,溽暑难耐,蚊虫又多,他怕是过不惯的。他又娇惯,不会照顾自己……”
严清鹤看他一眼,问:“这么忧心他,你怎么留在京里了?”
陈谨行低声道:“有时真想跟着他一起走。”
“犯什么糊涂,”严清鹤道,“你读书这么些年为的是什么?为了让你白搏功名,为些小情小意一走了之?”
“我明白……不过随意想想罢了。”
严清鹤放缓声音:“你要真想帮他,那就好好做,坐到高处,自然有机会。”
“他,他傲得很……要等我提携他,他若心里过不去……”
第二十一章
“怎么会?他明白你……”严清鹤话刚出口,忽然想起皇帝。如果地位悬殊,必然渐行渐远——阻隔人的,毕竟不是山与水。
但以他看来,就算借势又如何呢?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格外在意这些。不过这对年轻人毕竟与他不同,他重复道:“不会的,他明白你。”
天日渐热起来,雨水也渐渐多了。严清鹤已经开始习惯这样的清闲,除了做自己的事情,他得闲便看书,看史书。看多了时代浮沉,人生起落,他已经恍惚有一种致仕隐居的沧桑了。
这日雨过天晴,消了些午后的闷热。章颉搁下笔,看看窗外,老丁香树的枝叶绿得晶莹喜人。严清鹤正在他身边看书看得专注,他就偏头看着严清鹤侧脸。
严清鹤感到皇帝在看他,顶着目光强撑了一阵,实在看不进东西。见皇帝仍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他终于开口:“陛下在看什么?”
章颉微笑道:“看看你。”
严清鹤顶不住了,脸上都开始发热:“陛下说笑了,臣有什么可看的?”
皇帝终于不再戏弄他,转而道:“天气不错,去外面走走吧。”
此时的天是柔和的蓝,浮着些云彩,像松散的棉花。空气湿凉的空气里弥散着泥土和树叶的气息,开残的海棠花里还存着一汪未干的雨水。
两人在御花园里沿着小道缓步闲走,忽然皇帝停住脚步,严清鹤不明所以,皇帝便朝着一个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道:“你瞧。”
严清鹤顺着看去,竟是一只风筝。不知从那堵墙后飘起来的,是个简单的燕子式样,晃晃悠悠地他飘在风里。
严清鹤奇道:“这才下过雨,就有人放风筝了。”
“朕少时也喜欢玩这个……”那是近二十年前发事情了,皇帝眯着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想,“那时候还专门找了会扎纸鸢的师傅来学,自己扎了放着玩,还有许多花样。”
“不想陛下比臣更会玩,”严清鹤笑道,“我小时也曾玩过,但不曾做过。”
十多岁的皇子本来已经快该上朝听政了,却还在扎纸风筝,当然是不务正业,甚至于玩物丧志。然而谁会去严格要求他呢?他只要不惹是生非,没人会特别在意他。
何况他并不是一个人——那时候有人陪伴,再幼稚的游戏也充满趣味。
“那改日朕带你扎个风筝玩。”
严清鹤失笑:“陛下怎么总拿我当小孩子?”
他的话音刚落,笑容还没收住,忽见树后一团黑影扑面向皇帝冲来。严清鹤不及多想,脱口喊出一句“当心”,闪身便也朝皇帝扑去。
皇帝却被他吓了一跳,身后的侍卫也冲上来。一团混乱惊魂未定时,却听一声细微又沙哑的声音:“喵……”
转头一瞧,却是只半大的小猫,半金半黑的阴阳脸,身上毛色黑金驳杂,看着颇有些瘆人。
章颉一手扶着严清鹤,一手对侍卫摆了摆,示意他们退下去。严清鹤即刻站直了身子,尴尬道:“臣眼神不大好……”
“玉蟾新养的小玩意儿,”章颉笑道,“要真是刺客,世安也会舍身来护朕吗?”
“自然,”严清鹤正色道,“哪个臣子不会呢?”
“当然不是谁都会。”章颉依然是闲聊的神色。那猫儿在他们脚边打了个转,又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到它练习捕猎的时候了……”章颉看着那猫道,“玉蟾那蛇死了以后才养的,那时她伤心得很,又不敢到朕面前来哭。朕才想安抚安抚她,不想竟有了新宠。朕记得那会儿还没巴掌大,转眼也长了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