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就倒霉(28)
“那都是过去太久的事情了!而去以前掌门的所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要在这里托词了!”
“李梳,你以为我今年多大了?我和奚刀平辈论交的时候,世上连平心崖都没有!”何筒看着我,年轻的眉目之中,透露出我无法想象的衰老眼神,“我看了太久这个人世,也洞悉了无数轮回转世妖魔神道的秘密,我告诉你,李梳,你现在恨不得杀我而后快,但是”他喘口气,继续道,“若是除掉他之后你死了,也就罢了。如果你还有幸活下去,或许你会感谢我。”
“我不会让他死的!”我硬着脖子吼回去!
何筒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激动,“你的事情我听得很多了,李梳,特别是你一夜而成的千年法力。我的异眼未伤的时候,看到你体内一根金色花纹的黑羽毛,那是你法力的来源吧?”他突然低了声,像魔鬼一样在我耳边蛊惑,“你从没想过去追究你身上的秘密么?而你的弟子典墨,你也从来也没想过了解他究竟是什么吗?”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我懒惰的习性和奇怪的直觉阻止了我去深究。
“你以为,我付出这么大代价去追踪典墨,真的就什么都没看到么?”何筒低声笑着,“你想知道么?李梳?”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何筒找了个方便的地方坐下,“在他到来之前,我们就来聊聊吧。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也许需要聊很久,不过在他到来之前,也许可以完成。”
39
……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我那灰黄间杂的竹壁,以及系在梁上摇摇晃晃的篮子。
一只手横在我的腰上,我艰难地转头,那只手的主人,柔顺黑发的脑袋靠着我的肩膀,俊美的面孔苍白无血色。他伤得太重还无力这么快醒来。
过去的几个时辰发生的一切还是历历在目。
我记得,什么都记得。
何筒说的话,那个故事和后面的发生事情。
当时我为何筒的所言所骇,对时间失去的概念,只和何筒相对无语的沉默。
而我的十二时辰只剩下一柱香时间,洞里铜铸风铃突然发疯一般叮当作响。
然后小黑抱着我的身体进来,他看着只有淡薄影像的我,只说了一句话,“没事了。”
我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响应他的话。
小黑大约以为我时辰无多,已经不能说话,直接面对何筒。
何筒退到洞穴另一侧。他是一定要杀了小黑,小黑也很明白。
所以他对何筒微笑,对他张开了那张我做的画卷,把他收入画卷之中。
何筒,平心崖初代掌门的同辈,竟然被他收入画中。
我突然明白我的画没有纰漏。小黑的法力不但比我,比何筒高深,甚至可能不是世间任何修道之人所能匹敌的。
他却在平心崖门下,受门约规范。
何筒说的话,突然更多了几分可信度。
小黑把画卷随手一扔,没有犹豫地,走进了龙涎的池子,顿时,有如何筒所言,从浸在池子里的双脚开始,周身激发起冲天的银色火焰,灿烂耀眼,却又惨烈。
我想对他说,别来了,如果何筒说的没错,那么你就算救了我又如何,最终我还不是一样,这样死掉,反而没有遭到背叛的痛苦。
可是他的眼神那么坚决,我的魂魄又那么虚弱,我无法对他说出这句话。
似没有感到半点痛苦,小黑带着满身跳跃的火焰,蹒跚着来到我的魂魄悬空之处,探身下去,在池底摸索将我魂魄囚禁在此的根源。
时间无多,仅是魂魄状态的我再不能保持人性,化作一团淡淡的烟雾环绕着他。生平第一次,我得以从各个角度观察他。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这一刻弯下身子,因为他再也没有站起来,那呼啸着燃烧的火焰,顺着他的手臂向上,以难以想象的势头,引燃他的全身。小黑跪倒在池中,鲜艳的血色开始流入银色的池中,扩散,消失。这个池子混巨大的吸血容器,血液隔着肌肤被析出,他象牙色的皮肤有如被千刀万剐,交错无数的伤口,雪白的骨头,鲜艳的血液,爆露在我的魂魄面前。
我尝试着凝聚最后的气力,想要叫他停止,可是做不到,我连伸出手来碰触他都做不到。
小黑的脸,我从不曾正眼看过,但却暗自喜欢的那张脸,终于低入水池中,即可遭到银色波纹的吞噬撕扯。
停止,停止!
我恨我自己不够勇气,竟然在听到何筒的话后动摇,没有在还有能力的时候自毁元神。
不管小黑是什么,原本打算怎么样,都不重要了!
除了他,还会有谁会为我做到这一步?
可以了,已经都可以了!
你已经可以向我做任何要求,只要你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我的意识淡薄起来,许是大限临近,思维也不清楚了,但皮肉撕裂的声音,骨骼碎裂的声音,确实无比清晰,声声入耳!
不要死!
恍惚之中,我淡如青烟的魂魄突然剧烈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直接送入了我的魂魄!还不知所以的时候,我已经在天空划过一道弧线,没有足够的时间思考,熟悉的沉重感已经袭来,我的魂魄归位了!
如同恶梦初醒,我腾地坐起,那招魂灯骨碌碌从我肚子上滚下。我的视线对上水池中那正在沉下的东西,“小黑!”
我跳起来,冲过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他拉出来!
一只手,从背后狠狠勒住了我的腰,阻止了我的行动。
于镜的声音,平静地传来,“下去就是肉体消亡,我担保你比他化得更快!你要让他所作的一切白费么?”
说话间,小黑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水池的银色波纹中。
我丝毫不理会于镜的阻止,拼命挣扎。体内涌动着难以抑制的热流,比过去,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万倍,于镜竟然被我硬生生地掀开,踉跄着摔上洞穴墙壁,一时尘土飞扬!我刚要再扑向那池子,奇迹竟然发生了。
那银色的池水突然如同沸腾一般,剧烈震动。随之发生的异相,是平地而起的狂风,这个狭窄密封的洞穴内竟然会起飓风,说出去也没人信!
可是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然后,我看见这龙涎池中心,竟然形成巨大的漩涡,池水干涸一般地退下去,最后,竟自凝结成银光闪闪寒气四射的地表。
那片银光的中心,匍匐着模糊不成人形的,就是小黑么?
“没关系了。”于镜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我陡然放心。
这时,魂魄归位的巨大痛楚才从我身上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中传导过来,我昏过去了。
然后,醒来已经在这里,和小黑一起。
我侧过来,轻轻揭开小黑身上的被子,他几乎不成人形模样还鲜活留在我记忆中,但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彻底重生,除了一些腹部和腿部的重伤还没有完全恢复之外,一切都跟过去完全一样。在昏迷中,他的眉头却是舒展的,没有痛苦的表情,反而类似毫无挂牵的沉睡,我想他短时间内不会醒来。
我从床上下来,为他盖好被子,走了出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随何筒离开的时候还是午后,现在外面一片星光,万籁俱寂。
我寻着道路,前往平心崖的正厅。
直接推开门,于镜正坐在窗前沉思,虽然我没有杀气,但是他竟然会想得那么投入完全没有发现,也真是很罕见。我靠近了,他才看见我,愣了片刻,才说,“师弟,午夜不睡,究竟何故?”
“我刚收典墨为徒的时候,你曾经说过,只要我午夜时分到你房间里来,你就会把整件事情的原委仔仔细细告诉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平静地说,“我想知道,你说的话,现在还算数么?”
于镜看着我,半晌,突然笑了,“师弟,你的记性还真够好的。算数,只要是我说过的话,都算数。我想,你已经从他那里知道个大概了,”于镜瞟了一眼放在他桌上的画卷,里面还关着何筒,“你只是想找我证实吧?”
我点点头,提起茶壶,“你说罢,我给你倒茶。”
“反正,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了。”于镜喝口茶,“一切,都要从十年前平心崖的那次灾难说起。你可还记得,妖魔道开,平心崖众人离散的事情?”
我点头,当然了。
“天地初开之时,神魔人三界混生。上天呵护万物生灵,三方神界以人世间为中心扩展,将最凶猛的妖魔驱除。人世虽然是最脆弱的地方,却是得到上天最多眷顾的地方。这些你学过了吧?”
“嗯。”我点点头,“我记得以前老头子讲过,妖魔道是被上天隔绝的地方,嗜血妖魔和上古凶兽都藏匿在它无尽的黑暗深渊内。它们最初都是在这片大地上生长,后来被三方神界驱逐,所以上古的文录中,对它们都有所记录。”
于镜赞许地笑笑,“那你可还记得,其中最出名的是哪个?”
“最出名的?被称为四方妖魔的那四个都很出名吧。”历史我还是学得很好,“颛瑞,膜宴,廷刳和龙亘。”
“对,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它们真如文献上所记那么强悍,当时为什么轻易就被神界驱逐了?”
我摇摇头,我来不是为了和你猜想历史。
于镜自顾自向下说,“那是因为一只文献中没有记载的上古凶兽,名唤地离,那时候突然和这四只妖魔起了冲突,五败俱伤,通通被人世驱逐么,而后它就在妖魔道深渊中一直沉睡。”
于镜抿了口茶,又说,“其实,地离算是对人世有所贡献的凶兽了,看起来也美丽非凡。它外貌极似凤,只是羽翼呈现青黑,似无尽暗夜的色彩,有金色花纹于其上游走不定。它的眼睛也是深深的黑色,千万不能细看,否则魂魄都好似要被吸进去了一般。它天生不能发声,若要与之交流,必须以魂魄的形式向它开放。它在妖魔道深渊里沉睡,数千年不曾展翅,但光是它沉睡的姿态,就足已让普通妖魔不敢涉足妖魔道最深处。也只有这样的凶兽,才能匹配上击九千里,绝云气,负青天之名!”
“等等,”我打断说得有点激动的于镜,表示强烈的怀疑,“既然文献上没有记载,你怎么会知道,还这么详细?”
“因为是它告诉我的。”
“什么?!”
于镜摆摆手,“你先让我说。你可知道十年妖魔道为什么会开?”
“老头子不是说什么天象异变?”
“老头子的话也能信?当时我为了完成万鬼血祭的法术而留下,实在是太不知轻重了。”于镜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懊恼的神情。
40
一切都很顺利,我在平心崖谷底,算出妖魔道的开口,召集齐万鬼,蓄势待发。
时辰到了的时候,空气中传来些微的震动,很轻。我先是感到一丝微风在谷底乱窜,回旋不去。须臾,第二次震动传来,谷底有如敞开了一个无尽断口,狂风大作,同时巨大的吸力,把谷底的树木山石通通往那边吸过去。
结界的坚固让我松了口气,而藏身地底的万鬼也没有被吸走的危险。站在结界之内我得以寻找这吸力的源口。才发现那么强大的吸力,不过源自地表约一人长的一道裂缝,看上去就像是地上裂开了条缝。但细细观察,那裂缝不是在地上,而是在离地不远的空中。
不一会,龟裂的缝隙似乎扭动了一下,空气中传来第三次震动,强大的吸力渐渐减缓最终消失掉,似乎那裂缝内贪婪的吸力已经饱和,一切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