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宫廷)(62)
少微逐渐察觉了不对劲,茫然问道:“怎么了?”
无人回答,他只听见哒哒的马蹄声靠近。
他偏了偏头,侧耳细听,又听见那人的呼吸声,听见他铁质的护腕敲击在马鞍上的声音,听见他从胸腔里溢出的轻笑,听见他半责备半安抚的话:“玩够了?回去么?”
少微把手中的两个药包拍在一起,如同敲锣般啪啪、啪啪、啪啪拍了几下,笑道:“欢迎华将军,恭喜华将军!”
刚说完,他就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抱上了马,绝尘而去。
沈初一副气血两亏的模样走出来,问老板:“我家公子呢?”
老板边忙边说:“被华将军抢走啦。”
沈初:“……”我就这样被忘记了吗?
次日,卖药郎的话本与华将军的话本并线,又出了新的章节,名为《三国盟刺客血溅雾隐宫,华将军当街强抢卖药郎》。
昕州府中,少微地对华苍说:“你知道了吗?我给你封官加爵,还给你执掌护国军,可惜那天你不在,封赏都没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你,要不然肯定特别威风的。”
华苍没有应声。
“华苍?”少微看不见他,有点紧张,“你生我气了吗?是我太大意了,我低估了那群亡命之徒,想不到他们……”
剩下的话被一声叹息压了回去。
少微感觉到有一个吻落到了自己眼睛上,虽然隔着厚厚的药布,可他还是很清晰地感觉到了,极尽温柔的,小心翼翼的。
“别担心,我没有失明。”少微笑了笑,“只是大夫让我好好敷药,调养一下。”
“嗯。”
亲吻从粗粝的药布上移下来,终于落到嘴唇上。
少微乖顺地仰起脸,竭尽所能地与这人贴近,让所有的思念在这一刻迸发。
“我好想看看你。”少微说,“帮我把药布摘掉吧。”
“不行。”
“大夫说可以的,真的可以。”
华苍被少微磨得没办法,到底还是给他把药布解了。
少微缓缓睁开眼,又眨了眨眼,模糊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他转过身,贪婪地看了会儿华苍,那眼神热烈直白,直把华苍看得口干舌燥。
他满心欢喜,主动凑了上去:“华将军,你抢我这个卖药郎来做什么?”
“……别作妖。”华苍声音沙哑。
少微自己红着脸,在华苍耳边吹了口气:“你不想我吗?”
华苍再难忍耐,原本想与少微商量的回京事宜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一心只想把这个“卖药郎”就地正法。
而那条蒙眼药布,最后绑在了少微手腕上,结结实实。
两人这一折腾就到了戌时,少微浑身脱力,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手腕还痛,华苍只能伺候着喂他吃晚饭。
吃过饭,少微装出一副大爷样,给了他两样东西,说:“赏你了!”
华苍接过来一看:护国军帅印、完整的兵符。
“……”怎么感觉自己是被嫖了?这是嫖资?
“我们明天启程回秣京吧。”少微收了玩心,道,“外面传我死了,就让他们这么传着,我们不用大张旗鼓地辟谣,就慢慢晃回秣京,这一路我还做你的卖药郎。”
“好。”华苍应下,这人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会为他做好准备。
于是新上任的护国军主帅,下了第一道军令——
从外部隐秘调兵,布在秣京附近。
连山归藏,众星相移。
这是司天监的星占。
天子噩耗已闹得沸沸扬扬,不知是谁,又把这句本应只有司天监太卜和天子本人知晓的占言传了出来。
朝堂动荡,胡思乱想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说:
这一年多来,摩罗女相身陨,燕珈教没落;渠凉内乱爆发,皇权更替;革朗退守草原,单于之位易主;那么这一次,是不是轮到长丰了?
赵梓闭了闭眼,忽而笑了:“我说不是我放的话,会有人信么?”
“你们信么?”他问身边的几位同僚亲信,“连你们都不信,陛下会信么?”
那日是他陪同陛下去的司天监,最可能知道这句占言的旁人便是他。
他想起那个君临天下的青年对他说:“当皇帝的确有很多事身不由己。”
那人让他做五皇子的老师,夸赞他“文韬武略,孤最欣赏你,克己奉公,孤也最信任你”——多么深厚的圣宠。
然而这字字句句,俱是试探。
有人谏言,陛下最为疼爱幼弟,甚至曾有意立其为储君,既如此,该让赵宗正扶持五皇子李延悯,赵宗正高洁忠心,代为摄政亦无不可。
也有人道,威王李延晖为何不可?
赵梓闭门谢客了,他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宗正寺中,日复一日地沉默。即便他什么都没做,接连不断的指责、教唆、挑拨也日日扑面而来。
这三天,他没有见任何人。
满地画满图形的纸张、零零散散的算筹。
赵梓紧紧握着那块题牌。
——答曰:城径二万四千步。
他算出来了,可是他不明白。
甲乙二人俱在乾地,乙东行三万二千步而立,甲南行六万步望见乙。
相距数万步,如何还能看到对方?
赵梓又花费了整整一天,在想这“二万四千步”。
在外等候的张贤突然看见赵梓从屋内冲出,如癫狂一般跑出了宗正寺,不知去了哪里,直到酉时才回来。
赵梓满身尘土狼狈,笑得释然而绝望。
径长二万四千步的一座城。
不在别处,正是皇城。
这是他们这些人脚下的皇城,却是长丰帝心里的皇城,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李少微更了解这座城。
赵梓终于明白了。
少微送给他《缀术》,指点他《测圆海镜》,只是在告诫他:
这题你解得出,却守得住吗?
两日后,威王李延晖从弦州拔营回京,要给皇兄治丧。
赵梓捧出玉玺,入长庆殿,在年仅七岁的李延悯身后,以天子令摄政。
威王被拒在城外。
此举引得许多文臣口诛笔伐,佞臣之名几被坐实。
然而赵梓浑不在意:“陛下临行前将这朝堂托付于我,既然我无论如何都是错,那么总有一种方法,能教我堵住天下人的嘴。”
只手遮天。
短短半月,他杀了五名将领,囚了十数老臣,整个朝堂在他的镇压下坚固而死寂。
当张贤把密信递给他之时,赵梓的手微微颤抖了下。
信上只有寥寥三个字——
帝归京。
张贤咬了咬牙道:“赵大人,只要您一句话,这三个字便永远不会出现在史书之上。”
赵梓看了看他。
这些人的眼睛与他一样,里面都是权欲,权欲溺人,也可救人。
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个解出他的题的少年,再不会费心寻他,对他笑说一句:“原来你就是赵梓啊。”
他给他出了道终其一生也无可解的题。
“他若回来,这一切就不复存在了。”赵梓冷静地说,“他若不回来,死的人不会白死,储君仍旧是储君,你我皆大欢喜,千古留名。”
“正是!”张贤激动得双目放光。
“所以,我怎会让他回来呢。”
华苍领兵,八万护国军兵临城下。
威王也好,赵梓也罢,都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
“不可能!我们不可能失手!”张贤难以置信,被拖拽下去时都恍若梦中,“皇帝死了!皇帝真的死了!我要做大官了!”
“赵梓,在北津渡,你真的有机会隐瞒世人杀了我。”少微垂眸望着跪在地上的赵梓。
赵梓一句也没有辩解,只奉上了那块题牌。
题牌上没有答案。
赵梓被带了下去,听候发落。
少微叹了口气:“可是他没有。”
赵梓所为,恐怕史书不会懂,世人也不会懂。
廷尉署最终没有判定赵梓谋反。
少微念其为五皇子恩师,护佑五皇子颇多,贬他去督造皇陵。
临行前,赵梓去看望了沈初。
沈初失了一臂,却仍未放弃抚琴。
赵梓与他告别:“若我还能回来……”
沈初似乎不需听完他的未尽之语,笑道:“好。”
他单手扫弦给他送行,弦音单调,他便唱给他听——
年少风云多气节,横剑跃马,笑指冠盖,驰骋边塞不言家。江河倾世下,抽刀断山塔,步青霄拟把蟾宫掣,一代豪侠……
他们仍是当年并肩出征的少年郎。
少微的毒虽然解了,但落下了遗症,双眼视物的能力每况愈下。
这五年来,他看东西会突然模糊,有时晚间点着灯看折子,常常感到异常酸涩刺痛。
太医和江顺专门为他调制了敷眼的药布,每隔两三日便须药敷调理一次。
长庆殿侧殿置了软塌,少微若是累了,会在上边小憩一会儿,或者眼睛不舒服,就躺在这里敷药。边疆无战事,华苍请命回来陪他过年,这会儿就坐在榻边看顾。
殿外有人求见,华苍出去打发了。
少微听见他回来,撑起身,下意识地想用手揉眼,嘟囔着问:“是谁?”
华苍上前拿下他的胳膊,不让他碰到药布:“是沈初。没事,你再睡会儿。”
“唔。”少微又躺了下来。
华苍给他拉好被子。
少微道:“快过年了,把那人叫回来吧,悯儿一直惦记着他,我看沈初也快耐不住了。”
华苍应了声:“好。”
赵梓回来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少微竟不计前嫌,擢升他为丞相,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沈初讶然:“陛下您是怎么想的?”
少微白他一眼:“怎么想的?你这样的我都让你做御史大夫了,赵梓做个丞相怎么了?”
沈初想了想:“也对。”
别人不懂,赵梓却明白,这不是在补偿他或者笼络他,他们的陛下这么做,其实是给他再上一道枷锁。
如今悯儿已是个俊俏聪慧的少年了,倒是还记得他,叫他一声“老师”。
这个年过得热热闹闹。
少微望着满城灯火,醉倒在华苍怀中。
永昼廿一年。
昭谨帝李少微顺应天道,禅位于幼弟李延悯,称太上皇,移居秣京北郊九成宫。
新帝迎娶昭肃侯侄女、长丰第一位女将军华箩为后。
昭谨帝平生喜爱钻研算术历法,甚至著有算经传世,然而对其在位政绩与退位之举,后世褒贬不一。
只是旁人评说,他何曾在乎过。
九成宫中留有一句昭谨帝亲笔题字——
千秋功过,概莫如是。
天德寺中,一个蒙着眼的华服男子在抚触题牌架上的题牌。红绳拴着的题牌被他用手扫过,发出清脆的木质声响。
不知哪里来的一群小孩子,围着他绕了一会儿,问道:“你在玩捉迷藏吗?”
男子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蒙着眼睛?”
男子笑而不语,只取下一块题牌,用手指仔细磨了一会儿上面的刻字,随后取出刻刀,在背面刻下了答案。
孩子们见他不理会,自顾自玩起了捉迷藏。
有个孩子不小心撞到了他,男子没拿稳,题牌脱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