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今天不上班(21)
卓凌知道这些规矩,可他看着凤榻上奄奄一息的那个人,心中却忍不住地有些冷。
景和十三年,卓凌被钦点入宫做御前侍卫。
走进御花园面见圣上的那一天,就看到沈尚书在教皇上念诗。
那一眼他便知道,沈尚书是陛下心中敬爱之人。
可再敬再爱,终究是互相折磨到了这步田地。
皇宫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把人变成鬼,又把神仙变成了人。
床上的沈尚书醒了,有些不适地沙哑呻吟:“嗯……”
卓凌忙过去:“娘娘,您终于醒了?”
沈尚书缓缓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头顶凤帐,沙哑着声音问:“你叫我什么?”
卓凌脸色一变,小心翼翼地半跪在床边:“娘娘……”
沈尚书有些好笑地看他:“我一个大男人,叫什么娘娘?”
卓凌嘴唇哆嗦了几下,惶恐地不知所措:“可是……可是……”
沈尚书扶着额头想要坐起来,却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尤其是下体,更是痛得诡异。
沈尚书皱眉,茫然低喃:“我受了什么酷刑吗?”
卓凌说:“属下去请太医!”
话音未落,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出了凤仪宫,奔向太医院。
一众太医聚在凤仪宫稀里糊涂地诊治了半晌,才得出结论。
沈皇后心伤太重,得了失魂症,前尘往事,一概不记得了。
刘总管额头跳着青筋,脸色煞青煞白,竟是一句话都没说。
卓凌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问:“刘总管,陛下何时才能回京?”
刘总管咬咬牙:“快,快去看看小皇子有没有被皇后这病影响到!”
卓凌忍不住说:“皇后娘娘是心思太重太会积忧成疾,并非遗传之症,怎么会遗传给小皇子?”
刘总管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卓侍卫,你知道皇后娘娘到底是什么病症!”
卓凌自知失言,跪地沉默认罪。
皇帝已经快马到达京城之外五十里,刘总管并一众蟠龙殿的暗卫影使都候在内殿里。
刘总管额头的冷汗涟涟而下,跪在地上直打哆嗦。
小皇帝一身明黄龙跑,满面风尘地冲进蟠龙殿,一脚把刘总管踹出去,厉声怒吼:“朕不是早就命令你们把药停了吗?你告诉朕,为何皇后的状况还会如此严重!!!”
刘总管哭着不敢爬起来:“是……是卓侍卫,自行从蟠龙殿中拿走了剩下的山楂糖,老奴……老奴生怕卓侍卫和皇后娘娘察觉,不敢前去索要。陛下……陛下……”
小皇帝闭上眼睛,迟来的痛苦和愧疚在他心里堆积成更加汹涌的惊涛骇浪:“皇后和小皇子现下如何了?”
刘总管小心翼翼地捂着肚子:“小皇子聪明伶俐,并……并未受到影响。”
小皇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刘总管急忙说:“皇后只是忘了些旧事,精神反倒比从前还好些了。”
小皇帝脸色一寒:“什么旧事?”
刘总管缩着脖子:“就是……旧事……陈年往事什么的……”
小皇帝说:“去凤仪宫。”
大雪掩盖了凤仪宫的琉璃瓦,小皇帝踩在大雪中,面无表情地往里冲。
他忽然说:“暖阁的窗户怎么开着?”
刘总管急忙堆笑说:“凤仪宫不许外人进出,卓侍卫又不是个习惯当侍人的,可能一时大意忘了关窗。老奴回头就挑几个心细体贴的老嬷嬷来照顾皇后娘娘。”
小皇帝走到窗前,怔怔地看着暖阁中的风景。
沈尚书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着,手中握着一卷书,在床沿摇摇欲坠。
小皇帝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卓凌沉默着跪下行礼。
小皇帝说:“都出去吧。”
刘总管拽着卓凌退出去。
小皇帝来到边,俯身半跪在地上,拿过了沈尚书手中的那本书。
书封上写着《南亭诗会选集》。
京城南郊的山上,有一座望江亭,每年春秋两季,都由京中名士主持召开诗会,选优者入诗集。
之前十年的诗会,都是由沈桐书主持的。
他是朝中权贵,更是清派书生的领头人物。
这些原本只是由暗卫汇报上来的潦草数语,在诗集中慢慢清晰鲜活起来。
他仿佛看到了望江亭上的沈桐书,笑意盈盈,挥笔泼墨,指点江山。何等肆意潇洒,何等惹人敬慕。
可那样的一个沈桐书,他该如何做,才能留在深宫之中。
失魂散混在山楂糖里,酸甜清苦的滋味能轻易盖住药味,一日几粒,慢慢渗透经脉。
不会伤人,却能一点一点耗去沈桐书的精力,消磨他的斗志,让他变得温顺柔软。
残忍吗?
残忍至极,又别无选择。
小皇帝捧着沈尚书的手,轻轻吻在苍白修长的手指上:“桐书……”
沈尚书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想要睁开眼睛,沙哑着声音低喃:“谁……”
小皇帝说:“皇后,朕来看你了。”
沈尚书终于睁开了疲惫的眼睛。
依旧是如画的眉眼,依旧是温润的光泽,他就那样温柔地笑着,轻轻地说:“朕?如此自称,可是大逆不道的杀头大罪。”
小皇帝心一点点发凉:“桐书,你还记得多少?你还记得什么?”
沈尚书摇摇头,微笑着说:“你……果真是皇上?”
小皇帝紧紧抓着他的手,冷声说:“你想起来了?”
沈尚书叹了口气:“我只是明白了,我一定是惹下了很大的麻烦。”
小皇帝心里那点别扭的期待再次空荡荡地摔了个粉碎。
他说:“你没有惹下麻烦,桐书,你是朕的皇后,你刚刚为朕诞下了一个嫡皇子。”
沈尚书嘴角抽搐着,温声说:“小兄弟,你若是脑子有点毛病,为兄认识一位神医,或许可以帮你诊治一番。”
小皇帝气恼至极。
可凤榻上的沈尚书神情温柔陌生,脸色苍白憔悴,身子已经瘦成了一副骨架。
桐书……桐书是因为他……才到了如此田地。
气恼未消,心中又升起铺天盖地的歉疚。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桐书,你忘了,没关系。但朕现在命你记住,朕是你的夫君,你是这片江山的皇后。”
沈尚书说:“若我记不住呢?”
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卓凌,带小皇子过来。”
襁褓中的稚儿迷迷糊糊地被闹醒了,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哭。
沈尚书鬼使神差地伸手把孩子接了过来。
软绵绵热乎乎的小东西窝在他怀里,挥舞着肉嘟嘟的小爪子咯咯笑。
小皇帝抬手让卓凌出去,俯身凑近了些,逗弄沈尚书怀里的小孩子。
沈尚书躲了一下。
小皇帝说:“这是你给朕生的孩子,朕想立他为太子,如何?”
沈尚书怔怔地看着怀里那小小一团东西,皱眉:“陛下,有病要治,我是男人,生不出孩子。”
第二十章
小皇帝咬牙切齿:“你不信?”
沈尚书微笑:“我怎么信?”
他虽然诸多往事都已经不记得了,可他又不是变成了傻子,怎么会相信这种荒唐事。
小皇帝猛地欺身压上去。
沈尚书下意识地护住怀中的孩子:“陛下!”
他仍然觉得这个胡言乱语的少年脑子有什么毛病,却不由自主地一声“陛下”脱口而出。
少年炽热的身体重重压下来,滚烫的呼吸扑面而来。
沈尚书心中震颤,一阵剧痛忽然从脑海中升起,痛得他脸色苍白。
小皇帝慌忙支起身子:“桐书,桐书,朕压到你了吗?”
沈尚书痛得说不出话,连怀中的孩子都抱不住了,咬牙颤声低吼:“滚!”
小皇帝跳下床一脚踹开门:“快传御医!”
御医就住在凤仪宫里,听到传召拎着药箱就跑过来,给沈尚书施针止痛。
小皇子受了惊吓大哭不止,小皇帝让刘总管先带去了蟠龙殿。
御医施针完毕,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问:“皇后怎么回事?”
御医环顾四周。
小皇帝说:“你随朕来。”
御医跟着小皇帝到了御花园中,这才开口:“陛下,皇后娘娘被痴子方和失魂散两味药伤了脑子,受到刺激就会头痛欲裂。微臣已经为娘娘施针清毒,但需要多久,微臣也没有把握。”
小皇帝回头看向凤仪宫的方向,许久未语。
御医小心翼翼地说:“陛下……”
小皇帝说:“说。”
御医硬着头皮说:“皇后娘娘的失忆之症,并非全然无解。”
只是……皇上会愿意给皇后解毒吗?
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若是能解,就把解药做好了送到朕面前来。其余的事,日后再说。滚吧!”
从前他想,后宫之中不该有一个掌握朝政号令六部的聪慧皇后。
可他却也不愿日日看着沈桐书温柔陌生的目光。
小皇帝离开了凤仪宫,坐在御书房里,一手抱着小皇子,一手批阅奏折。
御医不许他再去刺激沈桐书,于是他便不去。
只是这样一日一日地过去,心中却像是有一个黑漆漆的空洞,多少朝廷大事都填补不了他那个空荡的洞。
他开始日夜思念,抬头好像就能看见沈桐书坐在堂下,专心审阅账目的温润模样。
折子批不下去了,小皇帝扶额叹息,怀中的小皇子咯咯笑着啃得他胸口满是口水。
刘总管来换蜡烛,小声说:“陛下,累了就歇息会儿吧。”
小皇帝沉默了许久,说:“刘总管,朕有些想念皇后了。”
刘总管含笑说:“老奴这就宣皇后进宫。”
小皇帝摆手叹气:“罢了,朕去凤仪宫转转。”
凤仪宫里的积雪终于被清扫了,卓凌站在屋顶上看着远处发呆。
小皇帝走进凤仪宫。
那个削瘦温柔的人坐在窗边借一缕天光念诗,逆光留给他一个模糊不清的侧脸。
小皇帝往前走一步。
窗边的人放下诗集,抬头礼貌地微笑:“阁下也认识我?”
小皇帝脸色一寒:“什么?”
卓凌站在门口,沉默不语。
小皇帝回头问卓凌:“怎么回事?”
卓凌说:“皇后娘娘这些日子一直这样,只要睡着,醒来后就会忘记一切。”
沈尚书微笑:“阁下见谅,我总是记不住东西,想事情也比别人慢一些。”
小皇帝上前抓住沈尚书削瘦的手腕,语气不稳:“朕不信,沈桐书,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尚书摇摇头:“至少与阁下有关的事,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小皇帝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那与朕无关的呢?”
沈尚书思考了一会儿,微笑着轻声说:“那些事,又与阁下有何关系呢?”
小皇帝厉声说:“朕命你说给朕听!”
沈尚书被他逼得连连后退,又开始觉得头痛欲裂,闷哼一声,眼角溢出泪水。
小皇帝仓皇松手,无力地站在沈尚书面前:“桐书……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