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65)
遂钰说不出“我自家有祖坟”这种话,与萧韫争辩毫无意义,难不成他还能死到萧韫前边去。
丢进火盆的奏折噼里啪啦响,火花迸溅,飞灰随着萧韫的动作,全部粘在他裤腿处,遂钰用奏折挡住萧韫的手。
“时候不早了,臣今夜回府,不打扰陛下歇息。”
入夜。
“小弟身体不好,在厅里跪太久是要跪出病的。”褚云胥孕吐翻来覆去睡不着,推了推坐在床边翻阅文书的南荣栩,轻声细语道:“回来还没吃东西呢,你这个做大哥的也不知道心疼。”
南荣栩冷笑道:“他还知道回家?”
瞧着遂钰与潮景帝朝堂上一唱一和,想必还得再宫里躲个千秋万代。
遂钰不想军医把脉,南荣栩再担心他的身子骨,也尊重他的决定,毕竟分离十几年,感情总要循序渐进,不好刚来就逼迫他做些什么。
但入京这段时日,潮景帝对遂钰的态度远远超出南荣王府对皇帝的看法。
君主与臣子过分亲密,并不是什么好事,又听外头传言,遂钰出现在皇帝身旁做行走之时,恰逢确定册立太子人选。
萧韫,萧鹤辞,君臣父子,遂钰掺和到这两人之间,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大事。
朝堂风云诡谲,遂钰还那么小,在别的少年郎肆意策马的时候,便得入朝替皇帝与群臣世家斗。
萧韫将他作为一把剑,就像国宴上,遂钰突然向燕羽衣,打得燕羽衣措手不及。
南荣栩震撼之余,随之而来的是浓烈的后怕。
遂钰究竟参与了多少,他又和萧韫有什么样的秘密。
南荣栩长叹,轻拍褚云胥的手背,温柔道:“孕中多思不好,我就在这陪着你,快睡吧。”
至于遂钰。
再跪几个时辰也不妨事,带来大都的军医多得是,治疗一个南荣遂钰绰绰有余。
四个时辰后。
“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不该擅自处理官差。”遂钰语气诚恳,态度良好。
南荣栩蹙眉,负手站在遂钰身后,左脚恰好踩在遂钰笔直脊背所倒映的那道平展的线条上。
甚至莫名看出了几分坚定,南荣栩想了想,从心底觉得好笑。
少年郎叛逆些才正常,从前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闯祸,南荣栩觉得生动。但轮到自家,他才发觉同僚们整日头痛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尤其是遂钰这种愿打愿挨,骂不还嘴,打不还手,但以后还敢再犯的软棉花。
窦岫说,遂钰被领到祠堂后一声不吭,直接跪在祖宗排位前,两三个时辰始终保持这个姿势。
“越青有说什么吗?”南荣栩进门前问过窦岫。
窦岫摇头,“越青口风很严,世子,王爷那边派来给四公子的近卫还没来,要不要先找个别的信得过的跟着公子。”
第46章
“不好换掉越青。”南荣栩并不同意窦岫的做法。
当年将越青送到遂钰身边,本就是觉得她口风紧,是那一批士兵中的翘楚,坚毅果敢,细心周到,现在贸然将越青换走,难免让遂钰心生不满。
然而南荣栩想问遂钰的也并非是为何要打人,堂堂南荣王府四公子,只要没打到一品大员头上,南荣府都是能兜得住的。
宫里递出来消息,没过多久整个大都便都知道了。
南荣栩无非是配合皇帝演一场戏,叫皇帝有台阶可下。
副都统将人打得半死,御史也联合告状了,都统因被轻薄而吓得大病一场,双方都没讨到好,两败俱伤,谁也不欠谁的。京城日日有新乐子,哪会有人继续抓着此事不放,拖几天便都忘了。
真知道错处吗,不见得。
如果遂钰知道错,就该在宫宴当日便跟着回府,好好解释究竟为何强行与燕羽衣过招。并非先接旨,后去巡防营将人打得半死。
“来人,上家法。”南荣栩突然道。
窦岫急了,连忙道:“世子!”
就四公子这身子骨,即使和普通人打也够呛,挨南荣栩一鞭,那还能活?
南荣栩活动手腕,骨节分明的手被他捏得咔吧乱响,牙根也气得发痒,今日不打这一顿,怕是遂钰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午后,南荣王府驻扎在城外的营地中,十名军医被抽调九名,余下一人值班,世子爷身边亲卫窦岫亲自带人进城。
负责世子健康的老军医陈继只瞧了房中躺在床上的人一眼,便满头大汗地低声询问窦岫:“窦侍卫,这都是世子爷……”
“是。”窦岫手捧药箱,道:“陈老快些救治吧,方才世子用参汤给四公子吊命,现在施针还能挺得住。”
遂钰被南荣栩打得皮开肉绽,二十鞭,愣是没开口喊一句疼。硬撑着最后几鞭打完,才彻底晕过去,越青被军士紧紧按在廊下不许上前,行刑结束才哭着扑上来救人,遂钰的脸满湿润,那是唇边溢出的血。
没流一滴眼泪,没求一声饶,嘴皮被咬破,血倒灌鼻腔没被打死也得被呛死。
陈继怒道:“打成这样还怎么治?!”
窦岫:“世子查看过,皮外伤更严重,没伤及要害。”
“不,不是这样的。”一直趴在遂钰身旁,为遂钰擦拭血渍的越青颤声道:“公子上月为了世子妃有孕之事,去玄极殿求过陛下。”
越青小心翼翼解开遂钰上衣,将那道愈合的伤口展示给陈继看,陈继脸色骤变,匆忙去摸遂钰的脉象。
“世子爷。”越青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南荣栩脚边,自遂钰晕厥后,南荣栩便再未出声,只是沉默地坐在距离遂钰不远的位置上。
“年前公子曾在宫中久居,并非因国事繁忙。即便是御前行走,也未必会管陛下身边琐事,内阁办差的人那么多,公子本不必那么辛苦!”
“他是因求了陛下那道圣旨,陛下恼怒降罪于公子,那段时间公子根本不是在御书房侍候,而是。”越青声音越来越低,哽咽道:“是在养伤。”
“脉象如此紊乱,世子,你是想直接要了四公子的命吗!”
那边诊脉的陈继此时摸清遂钰脉象后,高高举起手边小徒弟刚调制好的金疮药碗,啪的一声将药丸砸碎,道:“这金疮药不管用,此事需得找太医院协助!”
南荣栩低头凝视越青,沉声道:“你可敢保证此话为真。”
“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自世子入京,可曾真正了解过公子在朝中的难处。公子不敢说,也不能说,世子爷如此敏锐,难道没察觉到公子为何能入玄极殿,为何如今成为陛下剑指巡防营的剑锋。”
“世子质问公子,问他为何参与萧三皇子参与太子之位的博弈,倒不如直接问玄极殿,为何非要公子时刻留在宫中!”
“这些年,公子为了鹿广郡再三隐忍,如今换来的却是世子的质问与猜忌。”
“那年皇后欲置公子于死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只能择木而栖。”
越青一双眼肿得像核桃,脸颊哭得通红,却陡然笑出声:“世子既然诸多猜忌,世子妃匆忙为公子选妻,可公子为了世子妃能带着腹中孩儿平安回鹿广郡,向陛下求的那道圣旨,交换的条件便是永不出大都。”
“他对我说,他永远都回不了鹿广郡了。”
“他那么绝望,撑着一条命等到你们,可你们却始终不愿将半分信任给他。”
房中血腥浓重,越青突然伸手紧紧抓住南荣栩的衣袂,耳边传来遂钰昏迷之中的呓语,听不真切,越青陪伴遂钰多年,每当遂钰高烧之时,纷至沓来的呓语,痛哭,梦魇,像无法挣脱的蛛网,死死缠绕着他的脖颈。
越青解下腰间令牌,双手呈递给南荣栩,凄然道:“这是进出入宫的令牌,凭此可直接面见陛下。为陛下诊治的太医院院首,是负责公子康健的主治,还请世子着人进宫,向陛下告知详情,请陛下派院首前来。”
“唯有院首了解公子脉案,一直以来也是他将公子数次从阎王殿拉回来,想必陈老也需要太医院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