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骨(4)
陆衍斜眼瞅他,怎么瞅都觉着他仍旧是八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仿佛加冠还是昨天的事。
这样一个人,是下了怎样的决心,竟敢公然造反、与皇帝为敌?
他一时泛起一阵关爱小辈的心,问了句:“小将军,山雨欲来,你怕不怕?”
秦弼沉默了半晌,忽然很想问陆衍一声——如果我说怕,你会怎样?
他抿了抿嘴,灌了一口酒,堵在喉头的话也顺着酒吞回去。陆衍瞧见他扬起眉,语气平淡却坚定:“我万千将士,这么些年来灌山风嚼黄沙,不是给人当刍狗的。”
陆衍怔了一下,倏然一笑,顿觉这八年风沙也不过如此,八年又八年,多少个八年也磨不平这少年眉眼间闪闪发亮的意气风发。
可是此刻,陆衍又真真切切地感到秦弼已非初逢时那屁点大的孩子。
少年人有满心热血,一腔孤勇,而顶天立地的男儿郎,肩上还需挑着一副担子。
我不怕。秦弼想,可是我怕你不能活。
“丰仪,你跟我……”秦弼恍神时喊了陆衍的字,差点要脱口而出来一句“你跟我好”,好在悬崖勒马,将话咽了回去。
陆衍狐狸眼一眯,笑道:“我跟你怎样?”
“跟我睡,”秦弼一把钳住他的手腕,将人往榻上带,语气不善道,“你手脚冰凉,要是害了风寒,得给我添多少麻烦!”
秦弼面上扮黑脸,心里其实躲着个含羞带怯的大姑娘,心尖儿直颤地想,要是他不肯怎么办。
哪知陆衍笑吟吟答了声“好啊”,像个风流纨绔爬进了美人帐一样,解了衣带脱了袍子,在秦弼边上躺下以后还说了句“小将军榻上可真暖”。
秦弼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浑身绷得紧紧的,心慌意乱地想:他真跟我睡了。
正心猿意马之时,陆衍忽然掐了他一下,声音里带着笑意:“细腰小美人。”
秦弼呼吸一滞,他几乎能感觉到陆衍说话时温热的吐息,感觉到陆衍指尖的凉意。
这玩火的祸害!秦弼气得牙疼。
背对着陆衍,他攥紧了拳头,一夜心绪难平。
这样的夜寒,这般的同榻共衾,一辈子能有几回?
外头夜色咧开嘴,舔亮了一弯狼牙月,远远地,刀环与马蹄齐响,腾腾的杀气与尘土齐扬,有狼,摩拳擦掌,要扑向蜷缩于千里江山一隅的白玉关。
第5章 叛骨·四
珠落玉盘,琵琶小曲儿嘈嘈切切,身形婀娜的姑娘舞动似娇花照水。
卞从仁裹着狐裘,捧着小暖炉,半眯着眼靠在榻上,指尖打着节拍,一晃神,想起一个人来。
青阳阁的妙姑娘最擅弹琵琶,那嗓子也黄莺似的妙。她弹琵琶时,就像是拿着杨柳枝在人心上拨弄;她唱起曲儿,就像你眼望着心仪的采菱小姑娘,那姑娘抬眸对你一笑,将一掌的春水洒到你脸上。
“不识好歹!”卞从仁骤然睁眼,怒斥了一声。
弹琴跳舞的姑娘被这一声吓坏了,琵琶余音刺耳,卞从仁烦躁地挥手打发她们退下。
这天底下,到处是不识好歹的人。
苏妙,宋辉,方良……还有陈景明和秦弼!
当年他有爹疼有娘宠,有家财万贯,他自以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一朝遇着苏妙,一心求爱,却求而不得。
后来又冒出个方良,苏妙见了他笑靥如花。可当年的方良算个什么东西?他不是什么文渊阁大学士,家里穷得叮当响,不过靠一根烂笔杆子勉强饿不死,他拿什么讨苏妙欢喜?
卞从仁明里暗里没少对方良下黑手,可那小子一条泥鳅命,怎么都害不惨他。
后来方良去考科举,卞从仁花钱直接买进国子监,做了个监生,得意洋洋地跟他一同参加会试。岂料这一年犯太岁,会试碰上油盐不进的茂亲王,考官不敢收他贿赂。落榜以后,他家里又被查出与官勾结,老爹丧了命,家产被抄没,一时凤凰变土鸡。
偏偏方良考中了状元,被一群人簇拥着,骑着马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那时卞从仁连卷土重来的机会都没有——他正拖着残缺的身子,颤巍巍地缩在暗无天日的宫里,手里捧着宦官的服饰。
多少年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苟且生涯,他在险恶宫廷里偷生、爬到而今这个位置,当快意恩仇,好要那些咽下去的血从别人的咽喉里涌出。
这场局里,卞从仁以为自己算无遗策,然而他没料到秦弼会反戈,白玉关不过孤城一座,城墙再牢固、城里的人再怎样负隅顽抗、他秦弼再怎样用兵如神,还能与王师抗衡么?
此番倒戈,无异于自找死路。
然而卞从仁没有看见,风云迭起、暗潮汹涌的万里江河,有人心死,有人心动,有人蛰伏,有人蠢蠢欲动。
腊月,大燕朝王师与逆贼叛将终于兵戈相见,白玉关的城门之下,十几万雄兵喊声冲天,放眼望去,一排排铁灰兵甲如乌云压境,泛着冷光的刀刃几乎要将天际撕裂。
天寒地冻,城墙结了极厚的一层冰,城下的士兵的铁戟毫无发挥余地,遂撤下一批人,换了一队士兵扛着的攻城木顶上。吕蔚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冷眼往下看,冰封的城墙好似铜墙铁壁,岂是区区铁叉子、木头桩能捅破的?
高高的木梯子架到城墙上,另有一批士兵雄赳赳奔赴,攀着梯子企图从城墙突破。
城墙上守株待兔的弓箭手立刻引弓,成百上千的箭矢齐发,一时之间兵甲被射成筛子,梯子上的士兵落花流水般哗哗坠地。前面的首当其冲,后面的瞧着心惊胆战,无奈背后一把尖刀死死顶着,只能硬着头皮前赴后继。
城下的士兵一边要卖力地砸那牢不可破的城门,一边要提防着城墙上面的守卫偷袭,另一边还战战兢兢地避开摔下来的己方士兵,以免被砸成烙饼。
赵葵策马在三十万大军前面溜达了一圈,望了望白玉关的城门就回帐子里去了。期间,视力极好的他与吕蔚遥遥对视了一眼。
回到帐子里,冯玉瞻问他这仗怎么打,赵葵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不疾不徐地给自己烫了壶热酒,搓着手坐在炭火堆边上。
冯玉瞻有点急了:“这冰天雪地的,那城墙跟铁似的,城里人把门一关上,缩在屋里看咱的好戏……你说这仗还怎么打?”
赵策斜眼看他:“冯将军,外头仗打得热火朝天,您没瞧见吗?”
听了这话,冯玉瞻差点没忍住给他两巴掌好使这瞎眼的废物清醒些——他哪只眼睛瞧见热火朝天了?
“一会子天晚了,叫外头那些将士耍完了收拾收拾睡觉去,别给冻成个饽饽回来。”赵策又道。
一番话说得好似玩笑,什么叫“耍”?他当阵前的将士在演戏吗?冯玉瞻登时火冒三丈:“姓赵的,你说什么狗屁话?我看这仗你压根就没想打!”
赵策:“姓冯的!你也知道外头天寒地冻,底下的将士是木头做的么?他们会不知道?现在就他娘的不是打仗的时候!你猴急个什么?”
冯玉瞻嘴皮子拙,一时被骂得哑了声,气势立马就落了下风:“那你派……”
那你派人攻什么城?
问题尚未出口,冯玉瞻便自个儿想明白了——皇帝下令要打,你敢不打?
思及此,冯玉瞻不由得暗自鄙视赵策,心道:这混蛋,心眼恁多。
赵策打了个喷嚏,揩了揩鼻子,想起城头的吕蔚。
当时他原本想跟吕蔚点个头来着,谁想那小子转身就走。赵策懂吕蔚的意思,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牛马各有路,生死各凭天。
只是他烤着火,总要无端想起多年前的破庙里,两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一边拿棍子拨弄炭火堆里的红薯,一边畅谈安家国天下的宏图伟略。
早岁不知何去何从,遂跻身破庙;今夕各自安身立命,却分道扬镳。
白玉关外,酒已烫好,赵策饮着他的酒。
白玉关内,解了袍子,吕蔚刻着他的碑。
第6章 叛骨·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