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怜爱(90)
他自迷雾中走出,瞧见周围环境熟悉,俨然便是左家庄园的模样。一草一木,每块砖石,都带着他过去生活的影子。
他信步往前走着,身边小厮丫鬟环绕,每张脸他都能叫得出名字。待来到一座小院外,他抬头一看,不正是自己曾经住过二十年的地方吗?
“小羽,愣在门外做什么?”一道清冷又不失雍容的嗓音传来。
听到声音,左二一下加快了脚步,他进到院子里,一眼看到了说话的人,以及围坐在石桌边的另两个人。
“阿姊,爹……大师兄!”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同时心中升起一种狂喜。
太好了,太好了!
可是为什么“太好了”,他又说不上来。他迷失在了虚幻的梦境中,已然忘了现世的苦痛。
他与至亲吃酒聊天,撒娇耍赖,简直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
只是风云突变,上一刻天空万里无云,下一刻就电闪雷鸣起来。
左二茫然四顾,小声嘀咕:“怎么下雨了?真是扫兴。”他刚想叫父亲他们进屋继续,一低头,面前哪里还有什么亲人,桌边坐着三具骷髅,白骨森森,同时抬起空洞的眼窝看着他。
他大吼一声,惊得连连后退。
顾微澜又是叫左二的梦话给吵醒的。
他睁开眼看向身旁,里面无甚困顿,倒像是根本不曾睡着一样。
左二额角都是汗,双眸紧闭,尤自陷在噩梦中不得解脱。
“不要……阿姊……大师兄……对不起……不要……”
顾微澜如今已知道他身份,便不难明白对方为何这样噩梦不断。
毕竟他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
“左二,醒醒。”顾微澜支起身,轻轻推了推左二的胳膊,但不知是不是在梦里陷得太深,对方仍是长眉紧锁,不得清醒。
顾微澜无奈之下只好探过身,伸手去拍他的面颊。
“左二!”
“阿姊……我疼……”
还没等顾微澜继续,也不知对方梦到什么,竟边说胡话边流下了眼泪。
左二这人,白日里瞧不出丁点脆弱,在左云珠面前是威严的慈父,在他面前是寡言的铁匠,哪里是会这样可怜兮兮哭泣的人?
顾微澜手一顿,不知如何就有些心软,鬼使神差的,手心便覆上了对方潮湿的肌肤。
“没事了,你睁开眼看看,别怕,不会有人伤害你……”
或许是从左二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作为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的男人,对于对方的痛苦,总有些同病相怜的认同感。
他也曾梦中啼血,他也曾彻夜难眠,他也曾想要有个人将他自梦魇中唤醒。
分明很热,左二却冷汗不断,肌肤也透着微凉。
顾微澜不住唤着他,终是将他唤醒了过来。
左二猛地睁开双眼,一把攥住脸上的那只手,表情仍是迷茫的,眼中甚至含着湿意。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看清了一旁的顾微澜,双眉再次蹙起,疑惑道:“你做什么?”
顾微澜没有动:“你做噩梦说胡话了。”
左二眨了眨眼,像是想起来了。
“啊,好像是做梦了……”
两人说着话,却任维持着一个摸脸一个抓手的动作。
左二眼角缀着的泪摇摇晃晃落下来,顺着面部的肌理滑向鬓角,最终在顾微澜的指尖着陆。那滴小小水珠似乎带着灼人的温度,叫他不可抑制的指尖一颤。
左二感受到他的颤动,这才惊觉还抓着对方的手,不怎么细嫩,有明显的烧伤痕迹,却一下子将左二的脸烫熟了。
他慌忙松开,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抱……抱歉,谢谢!”
他又说道歉又是谢,顾微澜却也听懂了,收回手,复又躺了回去。
左二刚惊醒,这会儿心头狂跳,难以这么快再次入睡,便只好睁着眼发愣。
忽地,自寂静中,他听到身旁人问:“你知道狂刀客郑三通吗?”
顾微澜也没有立即睡去,指尖轻碾着,像是要将那点湿意化进肌肤里。
左二想了片刻,斟酌道:“那个疯子?”
他在江湖时,便听过这人的传说。
顾微澜显得格外冷静淡漠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是,那个疯子。郑三通醉心武学,自诩武痴,常以搜刮各地刀谱心法为乐。只要他对一样东西感兴趣,便要不顾一切去夺来。”
既被称为狂刀客,郑三通定不会是那武功平平之辈。他成名数十载,刀法诡谲,内功深厚,行事乖张,是江湖上有名的不可招惹之人。
左二突然想到,郑三通使的似乎就是鬼头刀,只不知是不是伤了顾微澜的那把。
“我家曾是漠北一户小小刀门,祖上传到我爹那代,已是没落,门中不过十数位弟子,加上仆役,一门三十四人。郑三通醉心武学,得知我家有本刀诀,便千里迢迢来夺,我爹不肯给他,他便杀了我全家,连我那五岁的妹妹都没放过。”他一开始语调还十分平静,越到后面就越是沙哑颤抖,“那日我与小厮偷溜出去玩耍,回来时便见漫天火光,我不顾小厮阻拦,想要冲进火海,却无法推动大门一分,手上的伤痕便是这样来的。”
第69章 落雨9
左二将烧红的铁块沉进水里,“刺啦”一声,水沸腾着冒出一股白烟。
许是昨夜没有睡好,他今日显得有些心神不宁,铁钳迟迟未有取出。
“这十年我苦练武功,无一日不想要找他报仇,所以你问我值不值,我说值得。他杀了我家三十三口人,我如今不说没死,就是与他同归于尽,也是值得的。”
脑海里回荡着顾微澜恨意刻骨的声音,以及那微一停顿,复又柔软下来的语气。
“我那日并非故意与你生气,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能救我,我很感激。”
左二总觉得他是察觉了什么,不然不会突然说这样多。或许他早已猜出他们父女的真正身份,只是这身份实在敏感,不好摆在明面上讲,对方才会一直装作什么也没发现。
他们还真是印了一句“萍水相逢,交浅言深”,连真正的姓名未互通过,便将彼此的仇怨爱恨尽数知晓了。
他正出神,铺子外无端端响起熟悉的童音,仔细一听,竟是左云珠在叫爹。
左二满心讶异,刚要出去查看,便见一身黑衫的顾微澜牵着左云珠走了进来,另一只手还拄着拐杖。近日天气闷热,他衣衫系得很是松垮,便有些吴带当风之感。镇子本就不大,出了个这样陌生的美男子,来往路人不约而同纷纷侧目,均是一脸好奇。
左二赶忙放下手中铁钳:“怎么过来了?”这一个月顾微澜从没离开过左家小院附近,更不要说出由西村,来到两里地外的小镇上。
“想你了呀!”顾微澜没说话,左云珠抢先道,“小黑说想看看咱家铁铺,我就带他来啦!”
左二看了看顾微澜含笑不语的表情,大概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我看是你吵着要小黑带你来的吧?”
左云珠笑得有几分无赖:“没有呀,不信你问他。”
顾微澜自觉接道:“嗯,是我想来的。”
左二见他们配合默契,想来事先已经想好对策,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也不再多问。
“爹,你怎么不打了?我想看你打铁!”
“这有什么好看?”
“很有意思啊……”
父女俩说话时,顾微澜自顾打量着小小的铁铺。小村镇的铁匠,多是打一些农具和厨具,左二将它们拴了绳子全部挂在房梁上,顾微澜指尖轻轻扫过空中的一溜儿铁具,它们便发出响铃一般的声音。
左二听到响动望过去,发现顾微澜在看自己打的东西,别扭地揉了揉脖子:“我入这行较晚,手艺尚且拙劣,让你见笑了。”
他这样说,实在是自谦了。虽然的确没打几年铁,左二的手艺不说多精湛,但绝不拙劣。只要他打得铁器,都是公认的经久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