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生死簿(15)
两颗珠子与长恩血肉相连已有千百年,此刻硬生生逼出体外,痛楚胜过剜目百倍。便是离体之後,那珠子被生生捏碎时,长恩也觉得一阵彻心的剧痛。他靠在武陵君身上喘息一阵子,慢慢地道:“我们回去吧。”
武陵君抱紧了他,颤声道:“这就回去。”
此时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也一起回去吗?”
武陵君扭头去看,便见那蠹虫少年怯怯地从远处亭角之後探出头来。
长恩落到这步惨状,始作俑者任潇已经灰飞烟灭,只剩下这惹祸的小妖怪。武陵君一腔怨气怒火正无处发泄,此时见了他,当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手按住剑柄,冷笑道:“你过来!”恨不得一剑将他砍成两段。
长恩似是知晓他的心意,抓住了他的手,道:“罢了,他不过是一只虫子,还须带他一同回去复命。”
武陵君恨道:“眼下罢了,带到幽都再杀!”向那少年喝道,“给我滚过来!”将他一把抓过来,施个小法术迫他变回原形,将长剑拉出两寸,虫子丢进剑鞘中去。随即将剑往里一推,抱起长恩,向东方泰山御风而去。
幽都与往日没有丝毫不同,路过蒿里时,武陵君劝长恩暂且回住处歇一歇,长恩执意不肯,两人便一齐到了森罗殿外。略等了一等,侍从便出来传令,道:“府君大人传见。”
武陵君扶著长恩进了殿来,双双向泰山府君见礼。武陵君道:“卑职幸不辱命,生死簿已尽数修复完毕,那妖怪也捉拿在此。”
长恩解下腰间锁云囊,武陵君接过来,替他交给一旁侍从,又拉开剑鞘,将那半死不活的虫子倒出来,拿剑尖拨弄一下,喝道:“装什麽死!”
那虫子变作少年之形,委委屈屈地看著武陵君,道:“你凶死了。”
泰山府君依旧是一身白衣,冷淡道:“这就是那只胆大妄为的妖怪?”
那少年听到陌生人的声音,好奇地转头看过去,同泰山府君对了个眼神,吓得几乎哭出来,又往武陵君身後躲。武陵君此时哪有好声气对他,抬手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怒道:“规矩些!”
泰山府君又看了那少年一眼,不再理会,道:“长恩,你的眼睛怎麽了?”
长恩躬了躬身,道:“遇到一只厉害妖怪,不得已弄坏了。”
泰山府君冷冷地道:“辜负本君一番好意。”
长恩跪在青砖地面上,深深俯下头去,道:“请府君大人降罪责罚。”
武陵君急忙道:“府君……”
泰山府君挥手止住了他,却也不再说话,仰头思索半晌,道:“你们回去吧,好好歇息。”
两人出了殿来,武陵君便送长恩回蒿里,冥界不生尘土,离开十几日也不必打扫。武陵君扶长恩在椅子上坐了,又倒了茶递到他手里。方才路上赶得紧急,长恩脸上的血迹也来不及清洗,武陵君此时便打水来替他洗净了,又找出一条帕子给他裹伤。
长恩喝著茶,道:“你也歇一歇。”
武陵君便在长恩身旁坐著,握著他的手,指尖在他手心里划来划去。他心中难过,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长恩微笑道:“我没了眼睛,怎麽难过的反倒是你?”
武陵君道:“别拿这个说笑。”
长恩漫漫道:“其实没了那对珠子也没什麽不好,我这几千几百年来,无论看什麽都是原形,人鬼倒也罢了,整日看著花鸟草木在面前来来去去,说不出的古怪,也无味得很,我早已厌烦了。”
武陵君道:“那也比没有的好。”
长恩微笑道:“从前我时时见到一树桃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还对我说话,有时候一面说著话,一朵桃花便开了,不知道有多想笑。”
武陵君道:“你倒也忍得住。”
长恩笑了笑,忽道:“武陵,让我看看你,我一直不知道你长什麽样子。”
武陵君一怔,刚要问“你要怎麽看”,便见长恩向他伸出一只手来。武陵君向他倾了倾身子,握住那只手,轻轻贴到自己脸颊上去。长恩从他的额头抚摸下来,一寸一寸地细细摸索他的眉眼,微笑道:“武陵,你真好看。”
武陵君见他笑颜,心中忽然豁然开朗:“只要长恩心中是真正的欢喜,变成什麽模样又有什麽打紧?我何必杞人忧天。他从前眼睛是好的,可曾这样笑过?有了那对珠子,什麽都看透了,也当真无味。”当下把心事丢开,将长恩素日常见的众人的样貌描述给他听。
傍晚时候,森罗殿侍从忽然来寻武陵君,说道府君召见。武陵君匆匆赶去,行礼问道:“不知府君大人有何吩咐?”他立在森罗殿中,忽然想起那蠹虫少年方才留在了这里,不知被府君怎样处置了。
泰山府君道:“长恩转世之前,是种火之山的仙人宁封,这个你想必已知道了。”
武陵君道:“是。”
泰山府君道:“如今事情了结,你带长恩去一趟种火山。种火山上生有一种洞冥草,点燃时火光能见阴鬼,长恩从前时常服食这洞冥草的种实,因此身体与洞光珠十分契合。如今洞光珠是不能用了,你带他回去看一看,山上青龙烛阴是宁封好友,或许能找到别的法子填补他的眼睛。”
长恩心心念念想要回种火之山去看一眼,如今府君大人亲口应许,想必十分欢喜。武陵君得府君指点路途,又见他关怀长恩,心下也自喜悦,应道:“是!”
第七章 种火之山
武陵君回来的时候,蒿里君何时归正在同长恩聊天,也不知在讲些什麽,直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他手里端著一碗茶,也顾不得喝。武陵君推门进来,笑道:“你消息倒快,知道我们回来了。”
他两人一向交好,何时归便笑嘻嘻地招呼道:“武陵!这一趟辛苦你了,听长恩说,事情还算是顺利?你受伤没有?”
武陵君道:“我没事。”望著长恩眼睛上裹著的帕子,不禁黯然。
何时归朝他眨眨眼,又对著长恩比划一下,意思是让他收敛些,不必说出口来,免得惹长恩烦恼。武陵君会意,点了点头,笑问道:“最近有什麽新鲜好玩的事儿没有?”
何时归嘻嘻笑道:“有,我正讲给长恩听呢。这些日子判所隶司实在闲著没事做,上到功曹,下到伍伯,个个都推起了牌九,也不管大小尊卑,凑齐了便是一桌。前几日也不知为什麽,府君大人忽然到各处巡视,这真是千年难遇的事,判所隶司功曹连同两个下属正玩得不亦乐乎,天地梅花满天乱飞,输了的便往头上插一枝花。苏功曹插得满头都是花,那真叫一个花枝招展,就这麽给府君大人见到了。”
武陵君与长恩想一想泰山府君的脸色,都忍不住笑。武陵君道:“之後如何处置了?”
长恩道:“这是我的不是,若不是因为生死簿之事,判所隶司诸位也不会如此无趣。”
何时归道:“长恩别提那群懒鬼揽罪状,他们闲了这些日子,提起你来,个个都是千恩万谢。何况没有公务,偷个闲睡觉也罢了,居然推牌九,也太不像话。他们被府君罚了俸禄三千纸钱,俸禄不够便按空额把那些花吃了,个个觉得丢脸得很,不肯对人说。”
武陵君奇道:“他们自己不肯说,那你怎会知道?”
何时归扬了扬头,自豪道:“那一日被罚的也有我一个,插的花还是我从蒿里摘去的。”
武陵君“呸”了一声,道:“你怎麽厚得起脸皮说出来!”
何时归又笑嘻嘻地闲话几句,不久便告辞走了,临走时约武陵君过几日一同喝酒。武陵君送了他几步,回来替长恩换了一壶热茶。长恩将杯子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玩弄,道:“府君大人传你去,有什麽吩咐?”
武陵君道:“他要我带你回种火山,问问那条青龙有没有法子能治好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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