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毒(110)
徐书烟去餐厅之前先去自己手里那一条商铺巡视了一圈,这一次的“徐扒皮”给所有人免了三个月的租钱,大家都感恩戴德,早餐铺的那位更是握着他的手,乐呵呵地说,我就知道,小徐老板总是个好人。
你看,乱世之中,大多数人还是愿意为了个人利益展颜……并非是他们感受不到亡国带来的恐惧,而是他们这些小屁民,日子总是这样,过一天算一天。
去餐厅的路上徐书烟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到了他的挚友白大帅和前夫顾容,这种时候,他们必然笑不出来。
到了餐厅,许焉已经在包厢等他,凉菜都上了,很是丰富。
“外面都乱成了一团,”徐书烟一边脱外套一边笑着道,“许老板这般铺张浪费,被人看见了,恐怕是要被人嘲笑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
“世道再乱,饭总要吃的,”许焉脸上带着他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坐。”
徐书烟坐下了,许焉叫人上菜,两人就着小菜喝了两盏酒,席间气氛总算是恢复了一些自然。
就好像他们从未有过断绝联系这件事,大家也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尴尬的话题,然而另外的一些事显然却是避无可避,毕竟今晚他们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好好的把问题解决的——无论到了最后,这事儿的终止符究竟是感叹号还是句号,哪怕是个省略号,那也总比是个问号来的好。
三杯两盏下肚,徐书烟也吃了些东西,一转头望着许焉,见他也含笑望着自己,心中一动不禁感慨:这位公子哥儿笑得倒是真好看,只可惜这笑容如同挂在脸上的面具,从未真诚。
或许也曾经真诚过,只不过并不是对着他徐书烟而已。
“许先生叫我来,是有话对我说。”
徐书烟问,算是就此打开了话匣子,进入今晚的正题。
“这就成了许先生?”许焉笑着,看似颇有些无奈。
一句话却把徐书烟说得不耐烦起来,毕竟好歹他也曾经试图真诚交往,若对方从头至尾未曾动过哪怕一丝真心,那他未免尴尬——如今的他也不耐烦再再这样陪唱:“许先生,鄙人只是一个小小的裁缝,只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确实有些神奇过人之处……但那都是些无伤大雅风月事儿,断不得生死,也通不了阴阳,您若是试图从我这得到什么,挽回什么,那你恐怕是找错人了。”
许焉听他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了一窜,也不惊讶也不恼,只是一笑:“你都知道了。”
徐书烟微微蹙眉,“嗯”了声。
“顾容告诉你的。”
“不全是。”
“他前段时间调查我,没想到顾司令如此关心我到连死人的事儿也打听的那么周到细致。”
“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都说了不全是,许焉,我看得到你身上的姻缘线有过曾经被墨子线连接,如今又再次断开的痕迹,”徐书烟飞快地说完,又停顿了下强调,“从一开始,你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秒,就看得到。”
徐家人,可视除却徐家人之外任何人的姻缘线,这是从出生就带着的本事。
然而天机不可泄露,所以凡尘世界,他们只能装聋装瞎而已。
所以他一开始就知道许焉接近自己另有目的,只是……
这次许焉真的有些惊讶了:“那你还——”
徐书烟有些尴尬,总不能说,因为我有些寂寞,而你的条件实在是不错,所以我盲目自信了一下可以用爱的感化让你知道人总是要往前看,甚至明示暗示你要不要来一段走心又走肾的罗曼蒂克恋情……没想到你老人家得了暗示之后,选择十天半个月避而不见。
呸。
正想说些什么,没想到这时候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身深色军装的顾司令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金戈铁马往那一坐:“因为我这前夫颇具备冒险精神,不相信爱情又总想试那么一试看看这玩意是不是真的让人那么绝望……”
徐书烟“嚯”地转过身,瞪着怪物似的瞪向挨着他坐下来的顾容——后者自顾自地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喝了一口皱眉扔了勺子,评价:“太咸。”
徐书烟一时间找不到世界上是不是还有能比他更讨厌的人。
作为不速之客,顾容却怡然自得的很,抬起头冲两人微微一笑:“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说不管就不管。
徐书烟再也懒得多看他一眼,干脆转头去看许焉。
“阿洋,她死了。”许焉说,“死前她来过古盐城,说是遇见了奇人,今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只是那之后尚未等我们完婚,她便染了重病——”
徐书烟脸上有些泛青,想说你青梅竹马死透了找我没用你得去找姓赵的(前提是他们肯理你),憋了半天挤出一句:“你朋友来找我只为续缘,后来她英年早逝,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许焉抬头望着徐书烟,显然是不信。
顾容轻笑一声,端起茶。
徐书烟还没来得及发脾气问他阴阳怪气笑什么,许焉就问出了一个看上去像是顾容意料之中的问题:“阿烟,你说的墨子线,姻缘线,我统统不懂——我只是一个粗俗的商人,最擅长的便是货钱两清的道理……你不能责备我因此起疑,当初阿洋来找你替我们的缘分出路,你,又从她那里拿走了什么呢?”
许焉说完,又颇为真诚地补充:“或许一开始我真的抱着不太好的目的接近你,但是长期接触下来我未满又动摇你并不是那样邪恶的人……阿烟,如今我不过是想要搞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十几天你都在琢磨这个。”
“是。”许焉大方承认了,“还因为忽然被揭穿另有所图,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我从来不要雇主任何东西,他们都是自己拿自己的东西来换的,”徐书烟淡淡道,“原本你和你的那个青梅竹马该有二世或者三世情缘,如今你身上的姻缘线已经断了,想来你也应该知道,这大概就是说你们下辈子遇不上了——墨子线不能改变月老祠注定的东西,你们今生续的缘,不过是预支下辈子应有的……当然,这件事我也是要告知实情后雇主点头才会做。”
一时间,许焉没说话。
倒是顾容长久以来的困惑得到了解答,露出个心满意足的表情——他倒不是什么好人看不得前夫杀人放火,只是想到徐书烟这辈子坑蒙拐骗,贪财爱钱,统共没干几件好事,若是在墨子线这事儿上持续缺德,死后怕不是要下个地狱才算完。
良久,只见许老板缓缓点头,没有说太多其他的,只是淡道:“如此,那我知道了。”
徐书烟见状,知道这个话题大概是到此为止了。
而他与许焉大约也就到此为止。
徐书烟看了眼桌子上的菜,可惜还没来得及动几口,颇为惋惜……但是让他在这坐着,他也实在是食不下咽。
如此这般,他站了起来,正想要就此告辞,一抬头对视上桌对面男人的眼睛,却发现他正认真地看着他——眼中未必有太多深情,然而却也有掩饰不住的挽留之意……
许焉抬手拂了下身上的衣物,徐书烟这才注意到今天他穿的,正是那日他从他府宅取来的那件衣物。
“阿烟,那日是你亲自去给我取了外套来。”许焉温和地,用的是称述句。
“是。”
徐书烟言简意赅地回答。
“那日有一阵雨下得很大……”男人说着忽然止住了话,他温驯地看着徐书烟,过了一会儿,那擅长的笑容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脸上,“阿烟,我还没有忘记她,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或许我们可以——”
“呯”地一声。
是碗筷摔在地上的声音。
对话中的两个人同时止住转过头,只见顾司令好整以暇坐在那儿,修长的指尖懒洋洋地弹了弹衣领——
一地狼藉,他连“不好意思”都懒得敷衍,脸上悠哉地写明了:就是我扔的,怎么着。
他笑了起来,只是那双眼中有薄怒和冰冷。
“你们倒是真够不计前嫌的。”
顾容淡淡道——
“一个未婚妻尸骨未寒,一个前夫就坐在这,这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畅享起未来……”
徐书烟还想说什么,比如痛骂一声这个神经病又忘记吃药不分场合地发作,然而就在这时,另外的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那是一声响彻长空的空袭警报声。
从古盐城存在至今,徐书烟的记忆里,这警报的声音从未响起,如今就在耳边如雷鸣一般,刺耳而悠长,如同死神催命咒语。
顾容和许焉皆是脸色一变站了起来,而这时,在很远又或者很近的地方,有战机飞过嗡鸣声——
那声音就在头顶。
紧接着,“轰隆”一声,整个建筑都开始震动起来。
水晶吊灯剧烈摇晃,人们尖叫的混乱里,灯火通明的酒楼忽然陷入了一阵黑暗……
徐书烟陷入瞬间的茫然,当他感觉到有一点墙体灰尘掉在他的鼻尖,耳边响起的是不详的墙体破裂声——
最后,徐书烟只看见黑暗中,有一抹修长高大的身影向他扑过来,摁住了他的头,将他压在自己的怀里。
天花板塌下来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像被抽空了声音,重归于寂静。
黑暗中,有温热的液体从上滴落在脸上,粘稠又腥热。
徐书烟的鼻尖抵着温热的胸膛在微弱的起伏,宇宙仿佛都消失在眼前,只有他鼻尖那一点,触碰着男人胸前冰凉的金属徽章,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的存在感。
……
这一切,若是放电影,或许不过是几秒或者一瞬间。
他甚至来不及对顾容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字。
……
几日后。
天刚亮透,徐书烟便匆忙赶往医院。
医院里很安静。
没有大病的病人都挪了出去,住院病房里躺的大多数是兵蛋子。
有白府的,也有顾容手下的。
之所以能分辨出来,是因为他们身上染血的军服都还没来得及脱下来,有些是和伤口黏合了没那么好脱,有些是忙乱起来又疲惫至极,到了医院就直接晕死在了病床上。
徐书烟一路走向走廊尽头的那个病房……
因为里面住的人非同寻常,所以走廊两旁站满了值班的士兵,徐书烟走过的时候,他们投来严格又警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