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照河山(11)
玄鳞暴怒道:“是谁说他不吃麻油的,嗯?!”
龙纪威一手拎着叶真的后脖颈,一手拿筷子把面条尝了一口,片刻后望向玄鳞的眼神非常麻木。
“玄鳞同志,”他说,“你这样会被人投诉虐待小孩的。”
玄鳞:“……”
龙纪威面瘫着翻出钱包,准备下楼去叫外卖。叶真小同学摇着尾巴,兴高采烈跟在龙九处长屁股后边,百般央求要吃烤羊腿、要吃牛里脊,还要吃油汪汪的麻辣小龙虾。
玄鳞的身影慢慢石化,然后一点一点随风飘散了。
“真是太过分了……”
传说中威猛无比、所向披靡的黑龙玄鳞同志,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颤抖着控诉道:“妈咪控什么的……妈咪控什么的!最讨厌了——!”
叶十三小同学的学校组织爱国教育,老师在课上宣布了这个消息。
——去旅顺,参观万忠墓。
厨房方面被万般嫌弃的玄鳞爸爸于是拎着叶十三小同学出门去,买了一包蛋糕零食咸鸭蛋,全都塞进背包里,还唠唠叨叨的教育道:“记得跟同学分着吃啊,趁机交几个热情漂亮的小美眉当朋友啊!”
叶真敷衍的点头说:“嗯!嗯!”
结果玄鳞同志的一片苦心又一次落了空。
出发当天叶真独自坐在巴士最后一排,用外套包着头睡在角落里,车上同学叽叽喳喳,女生们交换零食,男生们打打闹闹,愣是没吵醒他。
到达万忠墓陵园,几个班的学生闹哄哄下车去,老师们提着大衣,拎着喇叭,叫了几次才把自己班上的学生叫齐,然后三五成群的结队往陵园深处进发。
万忠墓陵园纪念馆分为四个展区,学生们排着队进门,走马观花的沿途看照片。玻璃展柜里放着晚清旧图,甲午战争前的旅顺大街一片灰蒙蒙,隐约可以看见穿着臃肿旗袍的女人站在店铺门前。
女生们指指点点:“好破旧哦——”
“黑乎乎的——”
男生们则一路打闹一路嬉笑,这个绊倒了那个,那个又推翻了这个……活像几百只鸭子进了笼。
叶真独自走在长长的队伍最后,大大的兜帽挡住头脸,面无表情。
“同学们注意了——!接下来我们要参观‘甲午中日战争中的旅顺’,在甲午战争中,旅顺口很快陷落,两万手无寸铁的旅顺人民惨遭日军侵略者屠杀……”
展区照片换成坚船利炮轰破旅顺口,两个日本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满地尸体的惨象。
“好可怕!晚上要做噩梦了!”
“是啊是啊!好可怕!”
女生们捂住眼睛,很快便三五成群的手拉手去上厕所。
毛庆熙和他的弟兄们围在老师身边,指着展柜里的图片:“是啊,屠杀持续了三天三夜……两万人被杀,也有说法是一万八。有人说旅顺被杀得只剩下三十六人,那是造谣……其实剩下八百多呢。”
几个十几岁小孩听得懵懵懂懂,闻言问:“那么多啊!为什么不组织起来抵抗鬼子呢?”
“都藏起来逃命去了吧,中国人嘛……”毛庆熙笑了笑,丢了个“你懂的”表情。
叶真趴在玻璃展台上,本来一动不动,这时突然抬头,电光火石间盯了毛庆熙一眼。
那一眼犹如芒刺,冰寒入骨。毛庆熙无意间撞上这个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头皮一麻。
他呆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要回瞪回去,但是叶真已经转过头了。
参观完展览馆已经临近午饭时间,学生们被转移到万忠墓墓碑处,在草地上随便吃野餐。
万忠墓是黄灰色的砖石垒成,上边焊着巨大的铜板,写着旅顺大屠杀发生的时间——1894.11.21-24,三天三夜的民族之耻,就这样被浓缩成了几个铜铸的苍白的数字。
铜板之上还写着两行大字,是四句话:
一座骇人听闻的城,一座尸积如山的城。
一座鲜血凝固的城,一座殊死抗争的城。
叶真站在墓碑前,仰头看上边的字,面如死灰。
很多男生在草地的铁链上摇来摇去的玩,毛庆熙和他们那一圈少男少女站在一起指点江山,又念那大字下边的英文翻译,说:“前边三句倒是真的,最后嘛就未必了。要是真的殊死抵抗了,还能被杀这么多人?大难当头没人战斗,全都一股脑跑去逃命,真是不被杀才怪……”
几个学生笑呵呵的,“是啊是啊,就你懂得多!”“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啊~”
毛庆熙笑起来,说:“抗日战争时期也是这样,几个鬼子端着枪,就能控制中国一座小城。从中国人里边选出汉奸,耀武扬威的管理自己的同胞,日本鬼子根本不用费心。这就是民族劣根性……”
比较善感的女生立刻点头认同,叹着气说:“没办法啊……”
“就是啊……”
叶真回过头,冷冷的盯着他们。
毛庆熙不服输的盯回去,就这样互相瞪了几秒,挑衅道:“你想干什么啊?”
那个女生赶紧扯扯他,充满敌意的道:“走走走,我们不理他。”
毛庆熙往前进了一步,皱眉叫道:“你看什么看?!”
叶真转过身,这样几乎就跟这帮人面对面了。
“你会开枪吗?”出乎意料毛庆熙意料,叶真说话声音竟然很平淡。
“……”毛庆熙愣了一下,说:“不会啊。你会?!”
叶真面无表情,又问:“那你面对整整一个军装备火枪和刺刀的侵略者,你跑不跑?”
毛庆熙不说话了,厌恶的盯着叶真。
那女生又在不停拉他的袖子撒娇:“走嘛!咱们别理他,走嘛!”
“那些人全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不会开枪,不会拼刺刀,被人闯进房子放火屠戮,他们还来不及反抗就被杀了。有人想反抗,但是没有武器,也没有人保护他们,反抗的后果就是被砍死在大街上!”叶真的声音蓦然尖厉起来:“连牛羊猫狗都被砍杀!没有一座房子是完整的!大火烧了十几天,十几天!”
他上前一步,毛庆熙立刻条件反射的退后。
“男人被砍死的时候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妻儿被强奸,死不瞑目!日本人踩在年迈老人的尸体上哈哈大笑,互相比谁杀的中国人更多!全城被屠杀两万人,你让剩下的八百人怎么反抗!你冲出去反抗吗!”
咆哮声引来很多注目,学生们从草地上站起来,不知所措。
叶真猛的上前一步扬起手,毛庆熙以为他要动手,触电一般举手挡住头。
“住手啊!”
“别打!”
学生们纷纷惊呼起来,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叶真扬起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我要是你爸,”他冷淡的道,“就把你一皮带抽死在祖宗灵位前。”
“……”毛庆熙眼睁睁的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群弟兄里有人想叫骂,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叶真就掉头走了。少年清瘦至极的身影孤零零走向树林,连头也没回。
第11章 敢问尔芳名
中午发生的这段小插曲很快被班主任知道了,但是没人敢管。
一个的爸在省里当官,一个的舅舅在北京军队。这俩学生只要没动手,吵两句嘴有谁敢管?
不过班主任也觉得,这个叫叶十三的学生,实在是太过较真了。毛庆熙不过是说两句罢了,值得什么?连这个都要吵,也太没事找事了吧。
这么想着,班主任就没叫人去找叶十三,而是去好好安慰了毛庆熙几句。
午饭过后学生自由活动,在草地上吃水果嗑瓜子,导游叫了几次要注意卫生,地上还是留了星星点点的瓜子皮。导游无奈,只得请保洁人员过来轰隆隆的吸草皮。
到下午要走的时候,老师们再次满园子到处找人,好不容易把学生找齐,班主任已经没力气了,挥挥手叫毛庆熙:“各个班班长点人,最后把人数报给你统计,看看还有没有差人,不差的话就上车回市区。”
毛庆熙于是在学生们羡慕的目光里,接过班级人数统计表,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凳上,等各个班的班长排队到他面前来汇报工作。
三班的学生齐了……二班的学生齐了……一班还差一个。
“叶十三没到。”
毛庆熙和小班长对视一眼,小班长压低声音问:“怎么办?”
毛庆熙哼一声,说:“凉拌。”
他在叶十三的名字后边画了个勾,当做他已经到了,然后把名单交给老师。老师只草草看了一眼,精疲力尽的挥挥手说:“上车!回家!”
于是几个班的学生轰隆隆上车,几辆车再轰隆隆的开走。
叶十三在哪里呢?
叶十三在石碑后。
他在石碑后的台阶上坐着,头倚着冰凉的碑面睡着了。习武少年,内力健旺,竟然完全不感到冷,等他醒来的时候陵园里早一个人都不剩了。
叶真还不大相信,走到门口去转了一圈,看那几辆巴士真的不见了,才一个人慢慢的踱回陵园。
冬天天黑得早,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北风呼呼穿过树林,带着寂寞而寥远的呜咽。
叶真坐在万忠墓石碑前,呆呆的望着灰黑色的碑面,仿佛要看穿这厚重的石碑,看到往昔故土青山流水的旧时光。
一切都回不去了,他知道。
在那个时代,他也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十五岁的叶家幼子,眼见全家被诛、满城被屠,暴怒之下单枪匹马杀到日本军营,追上尚未拔营的日军小队,化装成日本兵,继而混进日军参谋部,当夜手持刺刀杀人数百。
日军轰动,出动火枪队截杀未果,叶真带着八处刀伤冲进参谋室,一指点中日军山地主将之子、山地泉一郎天灵盖,此人当即暴亡。后来解剖尸体,发现他头盖骨都碎了。
山地主将暴跳如雷,命几千士兵围杀凶手,叶真血战一夜,天明时力竭被杀。
这件事不仅在内阁轰动一时,同时也在山地家族的族谱上画下了一笔浓重的血色。
甚至一百多年过去了,连山地家族的表少爷黑泽川都知道这段秘辛,知道山地家族里曾经有位老太爷,于千军万马之中死在一个中国人手上。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霏霏细雨,路灯淡黄的光在雨雾里朦胧不清。
叶真呆呆坐在石碑前,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没有手机,不知道怎么打电话,这里离大连足有四十公里,走路要七八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