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86)
云不意点点头,看向云梦的禅房——门窗紧闭,不知道是还没睡醒,亦或一夜未归。
他刚想到这里,不远处正殿的大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云梦站在门槛后,乍亮的天光映出他眉宇间淡淡的疲倦。
因着昨夜冷天道的话,云不意着重看了他眉心的红点一眼,发现那红点更鲜亮了,衬得他皮肤苍白如雪,细看竟然有种如妖似鬼的妖冶。
“诸位施主,早。”云梦向他们行礼,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小僧尚未做早饭,劳你们稍等。”
“不必麻烦了。”
冷天道的声音突然在云不意耳边响起,他吓了一跳,回头才见他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边。
是他脚步太轻,还是自己对他毫无防备?
云不意拍了拍“砰砰”跳的心口,脑海中不自觉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冷天道并不知道他的想法,继续对云梦说道:“我们尚有要事,这就离开,多谢大师让我们在此留宿,告……”
“既然如此,在离开之前,先把长明灯点上吧。”云梦突兀地开口打断他的话,转眼看向云不意,“施主,请随我入内。”
云不意愣了愣,后知后觉地记起昨晚在餐桌上提起的点长明灯的事,那时他是想找个借口进正殿一探,云梦确实也答应了。
冷天道眼神微动,与云不意对视一眼,见他轻轻点头,便说:“不介意的话,我等也想点一盏,大师可否让我们一同入内?”
意料之中的,云梦拒绝了:“长明灯为死者而点,意在照亮其轮回之路,使其下一世人生顺遂。诸位之中有资格点灯者,只有这位施主,以及……”
云梦顿了顿,目光落在玉蘅落身上。
玉蘅落舔舔毛,淡定地“喵”一声,从秦离繁怀里跳到云不意怀里。
云不意接住他,心念一转,将手炉塞给冷天道:“你先暖暖手,跟大家一起在外面等我。”
冷天道拒绝的话被他完美堵住:“那你……”
“放心,这世上除了我自己,应该没什么东西能伤到我。”
云不意凑到冷天道耳边小声说道,转身时散碎的发丝从他指尖掠过,触感冰凉,隐隐落下冬雪寒梅般的清香。
冷天道怔了一怔的功夫,云不意已经抱着玉蘅落走上台阶,跨进正殿。
云梦对着下方众人行礼,平静地合上门扉。
冷天道下意识往前追出一步,被秦方拉住。
“放心吧。”秦方明白他是关心则乱,所以没有出言取笑,“阿意知道分寸。”
冷天道抿了抿嘴唇,拢着手炉退回原位。手炉上残留着云不意掌心的温度,暖融融的,让他纷杂的渐渐平静下来。
秦离繁其实也有些担心,朝正殿张望之时,不经意瞥到旁边的沈鳞。他从刚才起就始终一言不发,此刻掐着手指不知在卜算什么,神色微妙。
“沈大夫?”秦离繁蹭到他身边,“你算到了什么?”
沈鳞“啧啧”两声,抬手指向正殿:“龙脉所在,风水宝地!好一座大墓啊!埋个皇帝不成问题!”
话音未落,冷天道和秦方齐刷刷扭头看他,把他看得一缩脖子。
“……我不说了。”
……
门窗一关,正殿里的能见度瞬间下降到睁眼瞎程度,所幸云不意不受影响,玉蘅落是猫有出色的夜视能力,这才没有吓到。
不过,殿内并非一点光源都没有。
门的对面有整整十排呈阶梯状放置的长岸,上面点满了长明灯,即使错落摆放,也是一片豆大的光,密如繁星。
最后一张桌案上没有灯盏,只放着一个类似盆景的木雕。
确切地说,那是一根枯萎的枝干,线条流畅光滑,修长纤瘦,单看轮廓,竟如乘风而起,仙袂飘飘的仙人,只不过脸上是空白的,没有五官。
多么神似啊……
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条白龙从黑暗里蹿出来冲云不意咆哮,将他从梦中惊醒。
所以那其实是个预知梦吗?
云不意麻了。
“施主,新的灯盏已备好。”云梦悄然无声走到了桌案前,将两盏新的灯放到最下面那张桌子的中间,“请你们亲手将它点亮。”
云不意与玉蘅落对视一眼,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光,分不清是本来就亮,还是别的缘故。
玉蘅落跳到桌上,用嘴叼住云梦擦亮后递来的火折子,伸向油灯灯芯。
火光一闪而明,摇晃片刻,慢慢趋于稳定。
玉蘅落凝视灯光半晌,沉默着扭头回到云不意怀中。
“施主,该你了。”
云不意走到桌前,想了想,将玉蘅落放到脚边,接过火折子。
前生他多灾多病,幸而家人朋友都很健康,除了会为他的逝去伤心,日子应当过得美满。
今生他活得自在,身边之人亦如是。
既然如此,那这盏灯就为这一路行来,他所见的枉死之人而点吧。
愿前尘散尽,执念消解。来生光明灿烂,不入迷途。
想着,云不意将火折子触在灯芯上。
下一刻,金色的光芒骤然亮起,灯芯被暴涨的火焰烧成灰烬,流火浮在碗面的灯油上,像一支迎风而起的火炬。
其他烛火陡然一暗,仿佛在向它朝拜。
紧接着殿内风声呼啸,桌案上所有长明灯接连爆开,由点成面,最后连成一面辉煌的光墙,彻底照亮那座原本隐于黑暗的雕像。
由云不意点燃的那盏灯脱离光海,随即带着所有长明灯里的灯火冲出正殿,宛若一帘倒悬的银河直上云霄,其光华璀璨,霎时照亮方圆数百里。
之后,银河回旋转动,化作一只体态优美,尾羽华丽的巨大神鸟,围着衔荷寺展翼而飞,昂首清啸,洒落漫天星辰碎片般的火星。
但不过眨眼功夫,巨神鸟便又如大羿射中的太阳般爆裂开来,灿烂金辉照亮了半壁天宇,无数的光线拖曳着长长尾巴,向四面八方飞驰而去。
“我靠!凤鸣九霄!”沈鳞在院子里失声惊叫,“那可是仙人墓的意象!”
“仙人无名,死后不立碑,别瞎说。”秦方被他一嗓子从震惊中唤回神,抬脚踹了他一下。
冷天道拢着手炉,失神地仰望天空,那些飞散的流光倒影在他眼底明灭,正如此刻他脑海中不断涌出的陌生的记忆碎片。
碎片里的画面既不连续,也不完整,带着尖锐锋利的棱角,只是回想,都令他心痛欲裂。
而在此时的正殿里,徒手搓出这么大个奇观的云不意目瞪口呆,看看自己颤抖的手,再看看空了的桌案,大脑一片空白。
玉蘅落嘴角抽了抽:“不愧是你啊,每回出手都能搞出点惊天动地的大动静。”
云不意正想反驳他没有,他不是,他天性低调不爱出风头,一道从半空折返的火焰便适时打断了他。
那道火光的速度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径直冲向桌案顶端的木雕,在与其接触的瞬间,便化作温柔水流,丝丝缕缕浸没木雕表面细腻如生的纹路,让它明亮一瞬。
云不意瞪大眼睛,只感觉在这一刻,那尊木雕像是突然就有了活气,有了呼吸,从死去的躯壳中蜕出,再得新生,生机澎湃。
他几乎能看见一道身影被刻刀似的火焰从木雕中雕琢成形,那道身影身着古朴繁丽的华服,高冠博带,气度巍峨。
他面目模糊地站在火光里,冲云不意说了句什么,旋即朝云梦投去眷恋的一眼,便跟随火焰一同熄灭。
云不意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云梦朝他扑过去,可伸出的手只抓住了空气,甚至没能碰到那尊木雕。
空落落的长桌上,木雕茕茕孑立,唯一的变化就是褪尽了表面枯朽的色泽,犹如一块翠色沉淀的美玉,晶莹剔透又内藏锋芒,几乎像是古时的君子之器。
嗯,就是神话时代的那种君子,文采斐然,武德充沛,不整点翻天覆地的狠活儿,都不敢以这个称呼自居。
云不意望着木雕出神,不知为何,竟不由自主地走向它,伸手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