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狼为患(68)
也是因此,宁倦才会忙得脚不沾地,许多事都得亲力亲为。
就像陆清则预料的一样,初初尝到掌握权力滋味的宁倦舍不得放开,也容不下沙子,但总归会明白,个人精力有限。
虽然实际发生的情况,和他预料的不太一样。
长顺忍不住又偷偷瞅了瞅看起来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皇帝陛下。
虽然丝毫看不出之前濒临失控边缘的样子了……但以他对陛下的熟悉,总觉着,这只是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
陆大人。
长顺退下去传令,心揪得紧紧的,不住地祈祷。
您可千万、千万别出事啊。
当晚,宁倦彻夜未眠。
在陈老太医老泪纵横地恳请之下,他没有非要住在陆清则的屋里。
他开着窗,时不时看一眼对面,再逼迫自己处理着桌上的文书,大大小小的,都看了一遍,包括陆清则说的“阿谀奉承吹嘘拍马”的那批。
然后再拔腿去对面看一眼陆清则。
天上的星子由亮转黯,院子里的杂草被踩塌了一边。
天色微亮时,陆清则依旧没有醒来。
长顺也一宿没睡,不放心地守在厨房盯着下人煎药。
虽然连续两日没有睡觉,宁倦却丝毫没有睡意,也不敢睡。
他必须让自己的脑子随时处于运转的状态,否则一旦松懈下来,闭上眼,脑中就会挤满了陆清则苍白病气的脸。
唯望陆清则只是普通的风寒,望太医研究了半月的药能奏效。
上天却没听到宁倦的祈祷。
第二日中午,陆清则病得愈发重了。
他浑身都发起了高热,呼吸火灼般,额头滚烫,宁倦被烫得指尖蜷了蜷,转头镇定地叫了陈科过来。
风寒愈重,与病患所里的病患病况相似。
陈太医眉头紧皱着,暗暗叹了口气,又给陆清则开了一剂药。
宁倦亲手给陆清则喂下后,观察了许久,看他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些,才发现自己已经惊出了一身的汗。
屋里闷热,蒙着特制的布巾更是呼吸不畅,宁倦冒出的却是冷汗。
离开了屋子,长顺端来放了药的水盆,俩人净了手,陈科斟酌着说辞,劝宁倦远离陆清则是劝不动的,便换了个方向:“陛下,您还是回去歇歇吧,您看您几日没歇过了,过两日陆太傅好了,您却病倒了,陆太傅恐怕也不会高兴。”
“朕不累。”
宁倦语气平淡,洗完手,头也不抬地扯下蒙口鼻的布巾,接过长顺递来的浸了冷水的帕子,擦了把脸,锋利俊美的年轻面孔,又积淀了几分沉着。
长顺低眉顺目的,又双手捧上碗药。
他接过来,也眉也不皱地喝了。
陈科心情复杂:“……”
他行医几十年,见过师生情深的,没见过深成这样的。
换作普通人也就算了,无情帝王家,怎么还能生出个这么尊师重道的皇帝?
就算是一辈子的老夫老妻,多半都没这么的情深,陛下对陆太傅,简直都不像是对待老师了。
但这些话陈科也不敢乱说,只得又行了一礼,回去继续与诸位同僚加急研制药方。
宁倦也不敢再离开陆清则的床边,干脆将书案搬到了陆清则屋子的窗边,随时守着。
这一整日,陆清则都在昏睡。
只在傍晚时短暂地醒来了几瞬。
宁倦握着他的手,又惊又喜,眼眶发热,一句“老师”还没说出口,就得来一句虚弱沙哑的骂声:“……滚出去!”
然后又陷入了无休止的昏迷之中。
宁倦抿紧了唇瓣,一声不吭地给陆清则又喂下了一碗药。
到第三日,陆清则彻底昏迷过去,连偶尔的清醒也没了。
仅仅两三日,他像是又枯瘦了一圈,侧影单薄得像张纸,衣袍都空荡了一分,无声无息地到躺在架子床上,脸上没有几分血色,呼吸愈发衰微,气若游丝。
不仅是陈科,其他太医们也进进出出的,感到为难。
按照他们这段时间在病患所的经验来看,陆太傅这高热不退、昏迷不醒的症状当真是……像极了染疫。
林溪和于流玥的症状便是这样的,只是林溪的体质比陆清则好得多,即使发病了,情况也比陆清则要好。
陆太傅这……十有八九就是了。
可是这话谁也不敢在宁倦跟前说,只能再三以头抢地,劝宁倦别离陆清则太近,减少接触,戴好布巾以遮口鼻云云。
宁倦都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他会好好戴好特制的布巾遮好口鼻,从陆清则房间里出来就洗手更衣,但药一定要亲手喂,不愿假他人之手。
一股阴云似乎笼罩在官署上空,过往的人都低头敛目,神色凝重,不敢说笑。
好在几日过去,接触过林溪的人都没有出现症状,包括宁倦也依旧安稳无事。
第四日,郑垚先从安置所里出来了,宁倦难得跨出了小院,给郑垚吩咐了几句话。
一刻钟后,郑垚便又领了一百人,策马狂奔,离开了集安府。
宁倦稍微离开了会儿,便由一位太医和长顺在屋里照看着陆清则。
等他回到屋里,就听到了更糟糕的消息。
长顺尖细的嗓音像条绷紧了弦,颤声道:“陛下,陆大人、陆大人忽然喝不进药了,您之前喂的药,都吐出来了……怎么办啊陛下?”
宁倦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度难看。
病患所的很多病患就是这样的。
头一天出现风寒的症状,第二三天愈发严重,然后开始吃不进药,吐个不停,这就是发病的前兆了。
一旦发病,痛苦就会升级,要忍受生不如死的病痛,许多人甚至熬不过这一关。
分明是伏暑,一股寒气却从脚底窜到了后脑门,宁倦的心口都在发凉,连日来的不眠不休似乎将他击垮了一瞬,他的身体忽然晃了一下。
长顺声音都变了调,和太医慌忙扶住宁倦:“陛下!”
宁倦闭了闭眼,抬抬手,示意他们安静,走到床边坐下。
陆清则的眼睫自然地阖着,仿佛是当真睡着了,那丝生机聚在眉间,有种将散未散的摇摇欲坠之感,宁倦只是看一眼,就感觉心口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摄住了,但隔着一层布巾,他也连稍重一点呼吸都不敢,唯恐将陆清则最后的生气惊散了。
他不声不响地将陆清则半抱起来,陆清则毫无意识的,身体没有丝毫力气,软软地歪倒了一下,宁倦又稍微用了点力,将他托搂到怀里,接过长顺手里的药碗。
长顺和太医看得眼角抽了一下。
他们理解陛下关心陆大人的心情,但这个姿势……是不是有点……
长顺越看越感觉不对,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呆了半晌,忽然针扎了似的,猛地拉着那名太医就往外走去:“您去忙吧,陆大人就交给咱家和陛下照顾!”
宁倦充耳不闻,没有在意长顺和那名在做什么,仔细地给陆清则喂下了小半碗的药。
给陆清则喂药是很省心的事,没有什么阻碍就顺利喂进了半碗。
宁倦心底方才稍微松了点,怀里的身躯忽然挣动了一下。
陆清则偏过头,呛咳着将方才喝下去的药吐得一干二净,冷白的眉目被汗浸得湿漉漉的,呼吸短促而急切,瘦弱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
宁倦怕他呛到,连忙给他拍了拍背。
良久,陆清则才平复下来,昏睡中也不甚安稳,眉目紧紧拧着。
宁倦颤抖着搂紧了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祈求与恐惧:“老师,别吐,咽下去……咽下去好不好?”
陆清则却连一丝回应也没有了。
长顺重新回到屋里时,就看到宁倦低着头,半边脸都埋没在阴影里。
长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搂抱着陆清则坐在那里的皇帝陛下那么年轻,分明该是全天下最意气风发的人,此刻浑身却笼罩着无力的绝望感。
但也仅仅只有一瞬而已。
再抬起头时,宁倦的眼神恢复如常,搁下空掉的药碗,语气淡淡:“继续煎药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