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生存纪事(92)
温皎怎么可能记不住这事, 他委屈地扁扁嘴, 语气藏不住怨恨:“对, 那天我走了好多遍, 脚都快起泡了。娘,你明知道我记性不好,不喜欢记东西。你怎么还逼着我做这个呢!”
珠玑轻声说:“因为啊,若是你连这都记不住,也就没出生的意义了。”
温皎满脑子都是报仇,疑惑:“娘,你怎么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啊。”
珠玑微笑,没再理他。
一岁的小火焰却是因为主人这句话一下子身体僵住,就连沸腾的恋爱脑都被冷水浇下,苗都不飘了。
什么叫……没出生的意义?
陵墓暗道中,两岸接连不断的人鱼烛长明。
珠玑笑:“好,我们不提这个。你在楚国皇宫受委屈了吗?”
温皎眼眶一红:“受了。娘,你都不知道我在里面过的有多苦。”
珠玑道:“傅长生他没有保护你吗?”
温皎想到傅长生就是一肚子气,他赤红着眼,咬牙切齿:“没有!傅长生那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入了宫后根本没有管过我!他被一个青楼出来的婊子迷了神智,抛下我走了!”温皎突然想起夏青也进来了,也在这陵墓,愣了愣后压抑不住大笑起来,眼中瞬间迸发出极为纯粹癫狂的光亮来,手指紧紧拽着珠玑的衣袖:“对了,娘!那个婊子也进来了!娘,你要为我报仇!你慢慢折磨他好不好,最好把他折磨的生不如死!”
小火苗整团火都傻了——小主人说什么?婊、婊子?傻白甜主角受怎么可以说这个词呢。
但它很快又安慰自己,可能小主人是在楚国皇宫受了太大的刺激现在有些神志不清吧。
小主人好可怜哦。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珠玑一眼就能看出他在说谎,傅长生怎么可能对他不闻不问呢,但还是勾唇,妩媚地笑说:“好啊,我不光帮你报复那个人,还帮你报复傅长生。”
温皎眼睛放光:“太好了,娘,你要怎么报复傅长生。”
珠玑道:“还没想好,不过肯定不会让他好过的。”
“嗯。”
珠玑所过之处,挂在墙壁上的烛灯依次亮起,把白骨道照了个清晰。
黑色的衣裙拂过皑皑如雪的骷髅,像是在废墟荒骨上开出的一朵黑色的嗜血的花。
“娘,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看那群人怎么痛苦绝望。”
她是鲛族圣女,百年之前最接近神的存在,区区一个心魔幻障自然拦不住她。
温皎真的如愿了,他以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旁观了一群修士内心深处最压抑最深刻的仇恨爱恨、恐惧遗憾,并以此为乐,格外享受那些人在崩溃时见到他的表情。
他们丑态百出,狼狈不堪,哭着嚷着求他原谅,脸上都是悔色。
温皎要的就是他们后悔,他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神色兴奋到扭曲:“娘,快带我去找那个贱人。”
小火苗郁闷地闪了闪,安安静静在旁边看着,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小主人了。
它飘在珠玑后面,不由又想到自己以前还藏在珠子里时,见到的梁国皇宫的种种。
那时的小主人还是无忧无虑的九皇子,千娇百宠,随心所欲。
小主人娇横脾气大,心情不好可能会为一件很小的事处死宫女,但心情好就会去宫外帮助很多贫苦的人,搏来一个“宽容仁善”的好名声。
就像章台殿的夜晚,主人俯身扶花,笑吟吟对大将军说过的话。
“有人讨厌就有人喜欢。好比有人爱花,有人爱草,任何人都值得被爱。情爱这种东西,最不般配反而最般配。我相信皎皎那么可爱,总会有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你说对吗傅将军?”
皎皎那么可爱,会有无数人为他付出一切的。
小火苗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小主人样貌出众、生而高贵,虽然自私恶毒杀了很多人,可就是有很多人愿意宠着爱着,纵容着他的一切坏。
任由别人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
谁让,这是上天的馈赠呢。
上天馈赠他从生到死,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该受万千宠爱。
“娘,你要带我去哪儿?”温皎报了仇神清气爽,继续跟着他娘走。
珠玑:“嘘,你好好跟着我就行了。”
温皎:“娘,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夏青。”
珠玑说:“皎皎,你不相信娘吗?”
温皎心里烦得不行,心道就是相信你我才落到这个地步。
珠玑亲自剖腹生下的他,血液同源,当然知道他全部的情绪,察觉到他的恨,微笑什么都没说。
穿过白骨道,穿过立棺的陵墓。
她往春商洞的最深处走。
那里是一处血池。
在珠玑带着温皎去白骨道前,已经有一些人挣脱心魔幻境走了出来。都是一干年纪比较小的修士,其中就有寇星华和那个被蝙蝠弄瞎眼睛的人。
暗道重重如迷宫般错乱,众人摸瞎般选了一条路径直往前走,却没想到越往里走路越潮湿,浓稠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夏青醒来的时候,还在楼观雪怀中。两旁是沿路盛开的血色红花。他想起自己闭上眼前说的那句“万劫不复”,静静发了会儿呆,随后低头小声说:“放我下来。”
楼观雪声音淡淡从头顶传来:“先说清楚,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夏青浑浑噩噩,懵懵地问:“哪句话?”
楼观雪重复:“那句万劫不复吧。”
夏青身体瞬间僵住,耳朵已经开始发热,清醒的时候直面自己说过的话,真的是折磨——这还要说清楚吗,这难道意思还不明白吗?
“你先放我下来。”他松开手臂,虚虚推着楼观雪的肩,有气无力道:“……这让我怎么说啊。”
楼观雪没有直接答应他,而是选择先用神力探查了一下他的身体,确定无恙后才放他下来。
暗潮静静漫过漆黑的甬道,细流无声。
楼观雪放他下来也就不走了。
明明往前就是计划中的最后一步,但他却也是不知道什么心情,非停下站在这死水微澜的暗道,等一句话。
夏青脚落地后,抬手抓了下头发,头一次感觉丧失了语言功能。
两旁的灯暗幽幽亮着,浑浊的光线里,楼观雪一袭白衣濯冰簌雪,如第一晚见到的那样。眉眼在晦暗的影子中依旧精致绝伦,苍白的手拿着骨笛,垂眸冷静看着他。
夏青被他盯着越发不好意思了。
“边走边说吧。”
楼观雪沉默片刻,说:“好。”
太奇怪了,他们之间还从来没有这样奇怪的时候。
夏青顿了顿,说:“我修的是太上忘情道你知道吗。”
楼观雪这一次倒是很体贴,任由他转移话题:“嗯。”
夏青看着黑黢黢的水,语气茫然说:“我师父让我无牵无挂,因为太上忘情讲究的是不为情牵不为情绊,按理说可以入情,可是入了情还不为其牵绊何其难,我没那么自信。我之前一直在怕,因为不敢细想。但我后面又觉得,我这样……算什么呢。”
他声音又轻又静:“我怕入了情出不去……可这种恐惧,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牵绊了啊。”
“我的道心早就破了,这根本不是我能不能选择的事。”
“于是我想,万劫不复,那就万劫不复吧。”
楼观雪在黑暗中没说话,手指紧攥骨笛。
听着少年的话,一时间思绪竟有些飘散。
灼烧心间的烈火枷锁如今变成了温顺的藤蔓,无声肆意蔓延,一点一点缠绕禁锢。
他从小到大活得一直很清醒,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夏青骂过他很多次疯子,实际上,他的疯也在理智之中。对于苍生的漠视和对于生死的旁观,不过是一种刻入血液的傲慢。
只有这一次,事情在往失控的方向走。
可能是真的疯了吧。